也许全天下我都可以放弃的吧,只是我不愿意,失去关于你的一切消息。而你在原地等我,便是给了我最大的奇迹。这样多年了,还是会感伤。天地何其浩大,怀抱中却是没有你的,寂静喧哗。
——王子青
静静地听完王子佩的话,王子矜心里钝疼,走过去心疼地扶起王子佩。
王子佩却不愿意起来,执拗地靠在王子矜的胸前,“二哥,我的心好疼。为什么,江明朗不愿意娶我?”
王子矜松了口气,看来小女孩终究是小女孩,不过是嘶喊一通出气而已,当不得真。“子佩不哭,二哥会为子佩出头。我陪你回房去睡下,好不好?这里这样冷,风这般大,可别受了寒生病了才是。来,子佩乖,随二哥回去了。”
王子佩才依言站起来,躲在王子矜的怀里下了楼去。
远在北地上京的王子青这日回到多铎赏赐给他的府邸,看到灯笼里的火烛,一阵失神。就在王子青失神的空当,大门已然打开。
只见一名温婉女子从门内走出来,喊了王子青一句,“你回来了。”
王子青听了这呼唤,才反应过来,低低地应了声,“嗯。”
女子柔和地笑了笑抖开手里的斗篷,走过去给王子青披上,“老爷,快入冬了。天气冷,你这样晚才回来可别受了凉。”
王子青伸手自己系好斗篷,一旁的女子不得不尴尬地收回手,“老爷,屋外冷,我们还是进去吧。”
系好了斗篷王子青自己先走进去,女子愣了愣,呆在原地。
随后女子只好跟在身后,王子青意识到了才回身牵过女子的手,“乔木,以后你无需等我,自己先睡下就是了。”
被王子青唤作乔木的女子高兴王子青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又绽开了笑容,“左右我也睡不着,等你回来也不是什么费神的事儿。”
乔木的手很软,很暖,让王子青又是一阵恍惚。想起江浸月的手是极冷的,不似眼前的女子一般温软。
自然感受得到王子青即使握着自己的手,心思却不在自己身上,乔木只好找了话,“老爷,今日我看了本汉书,名叫《诗经》。”
王子青也不上心,并不答话。乔木接着说,“我看到了你给我取的名字出处了。”
王子青听了才停下来,府里的下人已经被乔木打发了去休息。府里没有人出入,只有王子青与乔木二人行走其中。“是吗?你知道了?”
女子温婉地笑了笑,风吹乱了女子已经解开的发髻。
王子青想伸手为乔木别到耳后,却终究只是想想而已。她,终究不是她。“我哪里懂那些汉人的学问,只是觉得好听。一时记下来了,我背给你听可好?”
王子青接着往前走,乔木只好跟上,“你念来听听。”
其实乔木本是满族八大姓佟佳氏、瓜尔佳氏、马佳氏、索绰罗氏、齐佳氏、富察氏、纳喇氏、钮祜禄氏里的瓜尔佳氏一族。
所以,乔木本不叫乔木,叫作布顺达,满语里“百合”的意思。国初,胡尔哈器之妻与孝慈高皇后(孟古)是姐妹,为国威。而叶赫纳喇氏孟古是努尔哈赤的皇后,生子皇太极继承了努尔哈赤的汗位,早些时候的瓜尔佳氏一族颇受恩宠。只因为其家族恃宠而骄,越发没有规矩。
后来新皇顺治登记,皇太后大玉儿一怒之下削弱了乔木家族的势力。乔木之兄投奔多铎,多次与王子青出入沙场,感情甚是不错。此番王子青立了战功,多铎才做主把乔木赐给了王子青做福晋。
王子青却总是记不住乔木的满文名字,成亲第二日,王子青也觉得还不知道人家的闺名实属不好,才开口问。“我还不知道你叫做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原本布顺达只以为是王子青哄她,边梳梳着头边笑着道,“你莫要哄我,你怎会不知道我的名字?”
顿时王子青有些讪讪,“我是真的不知道。”
布顺达停下梳头的动作,“你若不知道,我告诉你便是了。我叫布顺达。”
王子青看着晨光初起,印着布顺达温婉的笑颜,“是满语里的百合之意吗?”
布顺达接着回过身梳头,“我今年虚岁十九。”
王子青尴尬地笑了笑,从布顺达身后站起,铜镜里顿时就没有了王子青的影子。
布顺达却自顾自地接着说,“若是你以后还是记不得,我再说给你听就是了。”
王子青笑了笑,“我怕我还是记不住,以后在家里我就唤你乔木,可好?”
布顺达眼神稍有停滞,铜镜里的容颜依旧温和可人,“你记不住就给我取吧,只要是你叫我的,我都喜欢。”
王子青打开屋门,脸上笑容越盛,“以后我便叫你乔木吧。”
布顺达点点头,轻轻地答道,“好,以后我便叫做乔木。”
乔木并不是不知道,王爷说把自己嫁给王子青的时候,王子青立马一口回绝,说已经有心上人了。哥哥不满,说自己的妹妹也不差,难道还比不过你的心上人?
王子青跪在王爷屋外一个晚上,愣是把王爷逼得直跳脚,指着王子青大声地说,“这是一桩好事,把布顺达嫁给你王子青是你的福气。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满人,如何可以八抬大轿娶进一个汉人女子做福晋?你要是不肯娶,赶明儿就滚回江南去和你的心上人郎情妾意好了,我豫亲王府容不下你这等志气高洁的人!”
布顺达性情虽温婉不同于一般的满族女子,但也不愿意勉强一个不愿意娶自己的人把自己娶过门,相守一生。
后来不知怎的,王子青居然愿意松口娶了布顺达。那日王子青的亲戚一个都没有来,倒是布顺达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所以场面也甚是热闹。
就这样,成了亲。布顺达成了王子青的福晋,因为王子青得多铎的重用,所以地位也不低。只是位分不比皇亲贵族高罢了,但因着豫亲王爷重用,人缘也不差,倒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只可惜,成了亲,王子青却从未对她说过些什么温存体己的话,两人之间倒是与别的夫妻无他,只是少了一份温柔,多了一份夫唱妇随。
王子青携了乔木回到屋里,北地比江南冷得早些,屋里早已经起了暖炉。
炉内的木炭烧的通红,噼啵作响。
到了屋里,王子青松开了乔木的手。乔木也不觉有它,只觉得手心空了。“老爷,我念给你听听。你听听看是否背全了,可好?”
走到桌边,王子青想倒杯热茶,乔木赶忙上前,“我来。你在外面忙了一天了,回到家里,该是我来照顾你。”
王子青也就顺势坐下,乔木递给王子青一杯热茶。
王子青划着杯沿喝了一口,入耳听得乔木念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王子青讶异于乔木的玲珑剔透,放下茶杯,“你都记得?”
乔木坐下来,点点头,“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背下来的,今日汉文的教习先生给我指点了许久我才给记下的。”
为了背这首诗,乔木三日之前就每日早早地向教习先生请教。万事开头难,从未接触过汉文的乔木哪里记得住这些?倒是死记硬背地记下了些诗句,却不明白个中含义。
王子青想伸手续茶水,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诗句的含义?”
乔木摇头不让王子青续茶水,“夜深了,喝了这浓茶可不好入睡。”
王子青只好收回手,乔木接着道,“还请老爷点拨一二?”
王子青来了兴致,开口道,“这首诗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汉广》,是樵夫深情的山歌。诗中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一句说的是南边有高大的树木,可它却不能让我在树下歇息。其实南方的乔木一般都树干高大,枝叶茂盛,诗中说的也该是松柏之类的树木。既然枝叶稀疏,还有树干可倚身,树下还可以把盏,如何不能休息?原来也不过是因为‘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游女传说是远古人郑交甫在汉水遇见两位游女,出于爱悦,于是大胆上前索要她们的饰物。游女们无法只好送他玉佩,他放在了怀中走了十几步却发现怀中空空如也,再回头看那两位女子也悠然不见了。原来她们竟然是汉水上的神女,汉水神女是南方纯洁美丽而多情的化身。既然是神女,当然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玩。人神之间的人距离,岂是休思二字能说的清楚的!也难怪诗人在乔木之下,依然感觉烈日炎炎,无以休憩。”
听得乔木掩嘴笑了笑,“没想到汉诗里的含义如此含蓄,倒是我愚钝了。”
王子青摇头,“这怎会是你愚钝?汉人文化博大精深,浩瀚无边,与我们满人的文化大不相同。”
道了声是,乔木突然好奇,“那后来呢?那位樵夫与神女有没有什么下文?”
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红豆手链,颗颗圆润,触手轻滑。王子青接着说,“神女可以在樵夫的眼前,也可以在他的心里,甚至是在他的梦中。或许,这位游女便是他生命里爱恋着的女子,可能曾有那么一日,樵夫正像往常一样,在美丽宽广的汉水边砍柴,无意间就看见了在汉水边嬉戏游玩的美丽女子。他对女子一见钟情,迫不及待地向她吐露了爱慕之心,但是却遭到拒绝。还可能他深深暗恋的女子,早已被父母指腹为婚,或是许配了人家;更有可能樵夫本人已有家室,只好恨不相逢未嫁时。总之,憔夫无法实现他愿望的原因,一定有无法诉说的隐衷。其障碍不是汉水,胜似汉水。所以,他们怎么可能有后来,又怎会,有后来?”
乔木本听得津津有味,可王子青后面的这些话倒是叫乔木顿时尴尬许多,“老爷说的是,听了老爷这样说来倒是令我茅塞顿开了。时候也不早了 ,老爷该歇息了。”
王子青听了乔木的话,站起来就要往门外去,“乔木,你先睡吧。我去书房看会书,我还不困。”
乔木也只是温婉地笑笑,作势先行去睡了。
其实乔木哪里睡得着,每日夜里王子青都借口到书房看书,结果都是累得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每次乔木都蹑手蹑脚地拿了深黑色的厚狐裘给王子青盖上,听得真切王子青嘴里一直喊着的名字,甚是好听。
想来该是王子青口中的那个心上人吧,能够让王子青记挂如此之久的女子,该是如何的美好?
王子青坐在书房内,棉纸糊的窗户,密不透风,却还是让人觉得寒冷。
用铁钳拨弄几下暖炉里的火炭,王子青见火势旺了才停下,坐到书桌后随手拿出红豆手链,数着一颗颗的红豆,“浸月,那些说给你听的话,我以后都不会说给任何人听了。就算她是我的妻子,也抵不过你曾经的浅笑。”
浸月,多日不见,我在塞外出生入死,每次看到这串红豆,我的求生意志都无比坚定。我也不过是想活着回去娶你,没想到,造化弄人。就算娶不到你,我也想活着回去见你。所以,我才会娶了布顺达。
浸月你,会不会怪我?为何我写给你的信,从未见你回。你是不是,如同我恼怒自己一般,恼怒我?
浸月,你记得吗?那些纷纷繁繁的落花,落在你的肩上,我才信了,世间果真有美人肩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