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如故

江留醉和胭脂骑着郦伊杰相赠的骏马,从杭州过了婺州、处州,眼看温州在即。得以和江留醉单独同行,胭脂一改往日娇羞策马扬鞭,骑术竟不输于男儿,更因著着了大红的骑装,远远便刺得人目眩神迷。

临近温州府地界,两人寻了一处茶棚停马歇息。江留醉想到离家日近,心中着实喜悦,道:“上元二年改永嘉为温州,其实我倒觉得永嘉这名字更好听。”

“谢灵运当年出任永嘉太守,那时此处还是南蛮之地,无路可通。”胭脂叫了一壶茶,坐下喘了口气,“如今可了不得,两浙东路既出了皇帝,这里不热闹也不像样。”

先皇天泰帝出身处州,朝中贵胄有不少当年跟他打天下的都是两浙一带人氏,人发迹后自然要荣归故里,连带着偏荒的温州一带也逐渐繁华富庶起来。

“是啊,说起来当今皇上跟我们算乡亲。”江留醉笑眯眯说道,“幸好天泰爷定下两浙永不加赋的规矩,不然即便是皇帝老家,打仗征税还是要穷的。”

胭脂道:“你又不做官,担心这些个作甚?”

“民生疾苦与我等密切相关,怎能不关心?”江留醉随口道。

胭脂眼角上扬,闻言很是欣喜,江留醉没有察觉,只顾低头喝茶。两人一面喝茶,一面聊天,相谈甚欢。胭脂放下茶碗,赞不绝口,“想不到这小小地方,茶水竟如此好喝。”江留醉猛饮几口,奇道:“很寻常啊,你是不是渴极了?”

胭脂凝视他一眼,笑了笑,转过头看一旁的枯树野花,都是一派盎然春意。

三十日巳时,两人到了北雁荡。雁荡风景奇绝,号称东南第一山,盛名于唐初。江留醉想拜访的灵山由雁荡山脉几座不知名的山峰连缀而成,因灵江流经此处,有个异人自创灵山派,久而久之武林中人遂称此地为“灵山”,更尊那异人为“灵山大师”。

灵山处于北雁荡群山之中,险怪奇崛,石多土少,更因藏于云烟深处,人迹罕至。灵山三魂成名后,曾有人或慕名或寻仇而来,但因山石迭巘端耸,路陡坡急,行至半山就难再进一步,只得作罢。

江留醉陪胭脂到了灵山脚下的朝霞坡。临别在即,胭脂顿觉相聚时光宛如飞矢,擦身已过,于是停马踯躅,兀自惆怅不言。江留醉放马去吃草,走到她身边道:“初三转眼即至,到时又可见面。”

胭脂点头,眼中尽是不舍之意。江留醉想到花非花,从不拿这种令人心神摇曳摇簇的眼神看他,无奈一叹,找话说道:“不知这几座山峰,失魂宫、断魂宫、归魂宫所在何处?”

胭脂遥遥指向远处,说了大概方位,道:“我先前说过,他们住的地方绝非宫殿,只是溶洞罢了,藏于深山颇不易找。”江留醉道:“是极,没你这个识途老马引着,我岂敢乱走。”胭脂轻笑,“又拿人家开心,把我说得很老似的。”江留醉道:“该打,应该说是青鸟才好。”摇头晃脑地又补了一句,“青鸟殷勤为探看。”

胭脂嘴一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呀,说话不知轻重,难怪……”后半句戛然而止,转了语气,“灵山一带不太平,你绕路走也罢。快些回家去,你的兄弟必是想你想得紧了。”

江留醉点点头,目送她驰马远去,这才上马,一拉缰绳,竟往她所指的失魂宫赶去,想先察看地势,过完年再来细探。行不多时,马不能再上,那座山峰荒凉无路,不似有人居住。好在他自幼居于山间,攀援腾跃无不如意,大致摸着了方向朝前走去,放马自行下山。

行到后来,放眼望去,半山云遮雾掩,飘渺缥缈不可见。而四周目之所及,依旧是秃秃的恶山,无尽歧路,他一直向前,因云雾遮挡走得浑噩,辨不清来路去路。如此走了大半时辰,已近午时,非但不觉得暖和,反而越来越寒意沁骨。

灵山上颇多风穴,冰飕飕的风一过,仿若刀割。此时沙土飞扬,山石滚动,阴风阵阵吹来,冻得人打颤。江留醉熟悉山间天色,一看倏地变黑,云如猪羊,知雨立至,连忙打量四周,寻找暂避之地。

他急行了十数丈,发觉前方右首处黑黝黝有一小洞,奋起精神赶去。老天爷翻脸甚快,不多时,沉重的急雨夹着小冰雹倒沙子似地似的噼里啪啦落地,砸得他脸上生疼。好在他摸到洞口,眼见洞内有几分大,勉强可以容身,便马上运用“宝相神功”松软身体,轻松地钻了进去。

一进洞口,借着透入的微弱光芒,发觉这洞有几分深。他静下来稍一闭目,再睁眼时,瞧见洞口往内尚有三尺深的甬道。他缓慢向内,顿时开阔许多,竟有一方圆三、五丈的洞穴。

急雨如炒豆,山间风声厉啸,江留醉进了大洞,这才松了口气。却听“嗖”的地一道风声,眼前一亮,一枝蜡烛立在一旁峭壁上燃烧。他大惊,循声望去,离他四尺开外的洞壁上斜倚一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冷峻坚毅的眼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江留醉一扫四周,有蒲团等用品,似乎这男子长住此间,可此地逼仄,不该是常居之所,不觉甚是好奇。那人说道:“你来避雨?”江留醉忙道:“在下不知此处是尊驾所有,多有打扰,还望见谅。”那人慢慢回了一句,“无妨。”

他说话十分吃力,江留醉动了恻隐之心,凑前一步道:“阁下有伤?如信得过我,我来瞧瞧可好。”不由那人回答,说话间在他身边坐下。江留醉生平爱管闲事,虽然时常好心办坏事,可遇着类似境况,仍是心头一热,便想助人一臂。

那人并不在意他靠近,只微微一笑道:“你我素昧平生,就想救我?”江留醉一愣,“救人还管认识不认识?”那人道:“我若是个大恶人,你救人不仅没造一级浮屠,恐怕还害人无数。”

江留醉闻言反笑,“说得是。那么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只是玩笑,谁料那人当真答道:“好?坏?亲我者当我是好人,可仇我者恨我入骨,定说我是坏人。你以为呢?”

他言中大有深意,江留醉没想到他深受重伤还有心思打禅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有暇和我聊天,定不是坏人,帮你帮定了。”那人莞尔一笑,不置可否。江留醉遂替他按脉,那人仰头向天,任他作为。

江留醉觉出他脉动极缓,呼吸更无一点声响,说是个活死人也不为过,不觉暗自替他担心。那人道:“我中的毒非同一般,我已封了内关,脉象不准,你不必再切。”江留醉奇道:“既已中毒,你怎能以无形剑气点燃远处的蜡烛?”那人笑道:“瞧瞧这是何物?”举起一个黑黝黝的小匣子。

江留醉讶然道:“断魂的火焰翅!你怎会……”想到此人必与灵山诸人大有渊源,有断魂的暗器也属平常,便没有再说。这人全无机心,既不能动弹,又这般和盘托出后着,那是完全信任他江留醉了。如此一想,江留醉更加认定此人是友非敌。

那人见他的神色,忽地沉声道:“你想去失魂宫寻仇?”江留醉摇头,“我来查案。”那人长叹,“我在此间已逾二十日,江湖上果然出了大事。”

此地无水无粮,他又中毒,居然能存活二十多天,江留醉不由诧异起来。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江留醉说要救他,他无动于衷,对旁的事却十分关切,真是怪哉。江留醉于是把失银案简要地说给他听,一双眸子则绕着他转个不停。

那人听完案情,并不言语,见江留醉目不转睛盯住自己,便道:“我在归魂门下炼丹,此处是我练功之所,故有火烛备用,却无水米之物。好在山石间有水滴下,尚可保命。”

江留醉喜他坦荡,自然毫不怀疑,这人是归魂手下,想来熟稔岐黄之术,自不稀罕他人救治。可既懂得医术,又怎会被人毒倒?那人察言观色,知他所想,继续说道:“我虽以内力困住毒药,不使之攻心,却无法根治,只能于此暂避。”

江留醉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找归魂救你?”

“他现下不在灵山啦!”他眼露萧索之意,低下言叹息。

“可有医治之法?”

那人微笑,“我中毒后当时便已催吐,现下剩余毒未清,需寻一灵泉,找些草药,或可把毒尽数逼出。”

雁荡山飞瀑无数,亦有泉水若干,江留醉奇道:“那你不下山……这毒,莫非灵山的人所下?”那人终于笑不出来,木然的脸庞背后隐藏心事。江留醉不便多问,只好说他的伤,“你真有把握自己治么?”

“你若无事,为我护法已足够。对了,我叫阿离,你是……”

“我叫江留醉。”他灵光一闪,“有了,我送你到我家!一定能治好你。”想到家里有二弟南无情在,他的金针之术加上过客泉水的疗效,救阿离的性命定是事半功倍。想到此,他忙对阿离解释道:“我家就在左近,我背你过去半日便到。那里有处上好的药泉,我从小不怕打不怕跌,就是在泡药泉水中长大的。”

阿离未露一丝惊喜,淡淡地道:“灵山有人想致我于死地,没见到尸首终不甘心,如跟我上路,有太多架要打,你顾自己要紧。”江留醉笑道:“老哥你不了解我,我出了名的爱管事,打架虽然麻烦,要是非打不可也绝不缩头。灵山派厉害归厉害,我倒不怕。”

阿离凝看他自信的神情,慢慢点头道:“如此有劳。”并不谢他,说完了话径自闭目歇息,仿佛身边没这个人似的。

洞中暖意融融,江留醉盘膝休息,稍一运功,登山消耗的体力尽已恢复。过不多久,他起身走动,忽地想起花非花,微微一笑。阿离睁眼,说道:“这桩案子,你为何要介入?”

“为了朋友,也为了百姓,还为了我自己。”江留醉说完,便把与金无忧、郦逊之和花非花结识的事大致说了,又说了自己寻找师父的事,重重纠葛慢慢道来。阿离目光闪动,看他的眼中多了一份亲切。

“你的确是个重情义的小子。”他淡淡地称赞。

江留醉脸一红,不安地道:“我是没事忙,只会添乱,你不嫌弃我帮忙就好。”阿离一笑,随口又道:“那个叫花非花的,你说起她时,语气与说别人不同。”江留醉讶然,“咦,你竟能听得出?”阿离道:“能让你如此倾心的女子,一定不是寻常人。”

江留醉不好意思地笑道:“她医术高明,平生最想见的人就是归魂,呀,等你伤好了,我要给你们引见!你若能带她去见归魂,她不知会多高兴。”

阿离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出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雨终于停了,江留醉顿觉精神一爽,准备出洞。走到出口处,他才看出阿离连走路的气力也无,于是手上使了点劲扶稳了他,想到那甬道深且窄,他必不能独立走过,江留醉道:“看来我要拽你出去方可。”阿离笑道:“觅了这么个逼仄的地方,是我自作自受。”

江留醉在他腰间系上一条带子,自己先钻出去,然后拖他过来。阿离的样子甚是狼狈,却始终言笑晏晏,处之泰然,谈笑间仿佛正坐御辇出行。

终于得见天日,阿离坐在地上,靠向洞口石壁,舒适地道:“这山光天色,还有福气享受,上天待我不薄。”江留醉刚想说话,忽见他面上青气时隐时现,近了却是一脸紫黑。先前在洞里看不清,此刻触目惊心,不禁替他担心,忙道:“这究竟是什么毒,这般厉害?”

“玉线沁香。”

名字虽美,江留醉却没有听过,茫然地摇了摇头。

阿离失笑道:“我忘了你不是灵山的人。灵山大师当年所制五种灵药、五种剧毒中,玉线沁香排名毒药第一,无药可解,偏偏中毒后又极其舒坦,恍如仙境,过了一日方会毒发,毫无痛楚直奔极乐世界。”

江留醉听得悠然神往,“天下竟有此种毒药,只怕帝王也想取来,久病缠身时服上一剂,岂不快活?”阿离嘿嘿一笑,“你倒洒脱。”

江留醉回过神,心想真正洒脱的是阿离才是,明明中了剧毒,仍然谈笑自若,不露丝毫痛苦,回想自己上回被灵萦鉴麻倒后种种忧惧心态,不觉自愧弗如。想到这是灵山的毒药,便道:“此毒难道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并非无法可救。可惜我的好兄弟……”阿离突然说不下去。

他神色难过,江留醉悟突然悟到下毒的竟是他朋友,替他难过,不知劝什么好,想了半天才道:“他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阿离淡淡一笑,“是啊,他不是灵山派的,能拿到这药,背后定有文章。”

“你……不怪他了?”虽然如此,情理上终究说不过去,江留醉怔怔地想,倘若他处在阿离的境地,是否能原谅那人?那种被背叛的痛苦,恐怕不弱于这毒药的刻骨铭心。

“我也生气,憋在洞里多日,始终怨气难消。现下见雨过天晴,山清水秀,心情大好,自然就想通了。”

江留醉苦笑,“他差点害死你,你居然可以不恨他,真有容人之量。”

“凡事必有前因,方有后果。他既然害我,便有害我的道理,如果我是他,说不定也非下这个手不可。怪他何来?”阿离伸展筋骨,头转了一圈,一副惬意的样子。“我还活着,就该开开心心,赶紧养好了伤。人生苦短,何必烦恼!”

江留醉被他感染,顿觉眼前无限开阔,风光更显旖旎,不由脱口赞道:“我以为自己算是乐天,够想得开了,不想老哥你更爽快。等到了我家,非和你痛饮三百杯,好好快活快活!”

“哈哈,人生在世须尽欢,好兄弟,你越来越明白我了。”

“我觉得你出洞后更开朗,也是,里面太闷气,还是出来看风景好。”

阿离沉思道:“即便是我,也难时时都有颗平常心……”

平常心!江留醉想起暗器百家上排名第一的暗器,便是郦逊之的师父东海三仙中兜率子的“平常心”。没有人见过那暗器是何模样,仿佛它可以是天下万物中任何一种。以无奇之物而排名奇异暗器之首,那射出暗器的一种平常心,究竟有多大的神奇力量?

阿离尝试站起,却脚下一软跌坐在地,苦笑道:“我终非神仙。”江留醉在他面前俯身,“让我背你上路,万一跌着你,毒上加伤怎么了得。”阿离无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伏在他身上,任由他背了走。

山间雾开雾散,阳光如金蛇乱窜,灵山如迷离仙境,难窥全貌。幸得阿离指明下山去路,漫漫穷途豁然开朗,江留醉如踏云端,轻轻一步就跨出数丈之遥。

走了一阵,阿离忽道:“有人。”江留醉停步,侧耳细听,方听到有极轻微的声响从打前方传来。阿离轻声道:“尚在半里外。你且把我藏在石后,等他们过来。”

江留醉愕然放下他,阿离道:“他们搜了半个多月,还未死心。”江留醉一听,这些就是想害阿离的人,愤然道:“我代你教训他们,是什么人?”阿离道:“是失魂宫的人。”江留醉变色道:“想害你的是失魂?”

阿离沉默不语,半晌方一摇头。江留醉年少气盛,失魂名头虽大,可没见识过他的手段也不害怕,当下抽剑在手道:“我去瞧瞧。”

他候了一阵,见着两个高高大大的提刀汉子,目光正四处游移。那两人冷不丁撞见有人,神色一变,飞身掠近。其中一汉子喝道:“什么人?”江留醉言语尚算客气,“在下是断魂妹子胭脂的朋友。”

两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断魂哪有妹子?”这下轮到江留醉诧异了,那两人已不耐烦,横刀拦住他的去路道:“擅闯灵山,非奸即盗,你纳命来!”言毕两把刀闪出耀耀金光,扑面砍来。

江留醉闻言疾退,身后仿有线牵,直飞丈余。两人一左一右,跟得甚快,两道刀光齐齐削下,当他是根竹子,就要刨皮拆骨。江留醉势竭,避无可避,两把小剑在左右各敲一记,两下挡格,震得那两人手臂发麻。

那两人知遇上劲敌,不敢怠慢,各自把刀舞得泼墨难进,挟了一团银光又杀了上来。山间地方崎岖狭窄,这两人刀意凌厉,连累大片草木受损,被削成段状直往江留醉身上飞去。江留醉性喜玩暗器,瞧这两人能以草木为刃,新鲜之余并不紧张,小剑左右开弓挥出一阵狂风,将那些碎屑乱草尽数挡了。

那两人掩在草箭后急攻而至。江留醉抡出无穷剑影,影影憧憧幢幢间,两把小剑忽脱手而出,犹如金蛇四蹿朝两人头上分别打去。原来他在剑柄系了丝线,可当作当做甩手链用。那两人闪避极快,几下纵跃躲了过去。江留醉一笑,收回小剑,东敲西打剑影连绵不绝笼罩全身,令那两人泼水难进。

久战不决,其中一人后退几步,江留醉以为他想逃,不料他竟抽出个管子,拉了一下,便见一抹红光冲天而起。江留醉顿悟他想搬救兵,暗想这还得了,一路麻烦怎回得了家?手中剑光如飞鹰扑出,瞬即赶上红光,两下一绞,于半空掉落。

江留醉放了心,那两人着恼,刀法愈见凶狠。江留醉不愿伤人,应付得有些吃力,忽想起这些均是害阿离的恶人,手下留情做什么?不觉双臂一振,剑光更为凌厉,在两人身上割出一道道血痕。两人还待再战,手脚一麻,被江留醉点中穴道。他拍拍手,伸手一推,两人扑通倒地,一脸怨毒。

他既惩戒了两人,就不愿再下杀手,回到了阿离身边。阿离隐在石后轻声道:“这两人出身金刀门,尚无太大恶迹。”江留醉立即道:“那就好,饶了他们,我们走吧。”阿离笑道:“你真要放过他们?我们这一途可就麻烦了。”江留醉容易心软,明知后患无穷,却下不了毒手,闻言便道:“我背你跑快些,避开追兵就是了。”果真背上他,远远绕开那两人,加速赶路。

江留醉的行径倒像他是打败的一方,正在落荒而逃。行了一会儿,江留醉想到那两个金刀门的杀手,问道:“天下杀手果真都归了失魂管束?”阿离嗤笑道:“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是找为首的一些,定了个酸腐的失魂令约束,又有谁真的听他?”

江留醉道:“他们若是找到你,会如何?”阿离道:“他们方才如见到我,必全力追杀……”江留醉惊问:“莫非失魂与归魂闹翻了?”阿离笑道:“归魂不在灵山,我不清楚详情。但失魂此人,绝不至用下毒这些宵小手段。”

江留醉道:“是啊,我心中的失魂也断不会如此。但这些总是在他眼皮下犯的事,难道他全然不知?唉,要是能找到归魂相助,再斗失魂便容易许多。”

阿离道:“你已把失魂当敌人?”江留醉苦笑,“我也不想。可最近老有杀手作乱,如都出于失魂授意,他怕是要大干一场,撼动江湖!”阿离不语。江留醉道:“非是我多嘴,下毒的人究竟是谁?”

阿离眼中飘过一缕不忍,望向悠悠蓝天,长叹道:“灵岩寺僧敲棋。”江留醉讶然道:“竟是敲棋大师?”

灵岩景色为雁荡之冠,灵岩寺更因山水灵秀而驰名京师,连天泰帝也曾钦赐佛经数十册。寺中主持听因大师年岁已高,座下十二弟子,为首的便是敲棋,时年四十三岁,修为直追主持方丈。若说他会下毒害阿离,江留醉真不易相信。

“那日我找他下棋,茶是他亲手泡制,我当然不疑有他,谁知……”阿离道,“好在我察觉甚早,马上告辞,他偏又百般阻挠。”

江留醉道:“莫非他受失魂挟制?”阿离望了他笑,“你认定失魂是幕后之人?”江留醉不好意思地一笑,忽然想到郦逊之,出了什么事莫不以为是金氏所为,便点头道:“你说得对,我鲁卤莽了,凡事要讲证据,全往失魂身上推,也太冤枉他了。”

阿离笑道:“能想到这点,失魂若听到,只怕要赞你一句。”江留醉道:“你可见过失魂?”阿离道:“见过,也可说没见过。”他说得奇怪,江留醉忙道:“说来听听。”阿离偏不说,“你快上路吧,瞧你的慢性子,什么时候能到家?”江留醉背起他道:“谁说我是慢性子?你要不讲给我听,只怕我心痒难熬,登时急死了。”

阿离道:“你既要找他,到时自个看不是很好,听我说有何趣味。”江留醉叹道:“也是,万一先入为主,见着失望可就糟了。”阿离道:“你算定我要说他好话?”

江留醉道:“失魂是何等人物,天下虽大,恨他的人数不甚数,但要说这人的毛病,却没人挑得出,至多不过杀人如麻……可他杀人都有几分道理,不是一味凶残……亦正亦邪,功过一时真难分辨。”

阿离笑道:“你说得的仿佛不是个杀手,倒似个侠客。”

“这么说也不见得委屈他。”江留醉苦笑,“这一回,我却分不出他是好是坏。”

“你跟平常的江湖人看人的眼光不同。”

江留醉闻言,满不在乎地一笑,“他们讲仁义,哪里看得起收钱杀人的杀手?不过,我单是听说失魂击杀武林盟主陈若生,只因一对孤儿寡母出了十个铜板,便下苦功到陈家卧底半年,吃足苦头,这份诚意就不是一般侠客所能为。”其实他对失魂始终是矛盾心态,既佩服其英雄果敢,又深恐其有枭雄野心,心下着实摇摆不定。

阿离轻笑道:“他那时武功不行,不能单枪匹马直杀上去,便做足半年劳力方得手,也太丢脸了。”江留醉忙道:“不是这样说……”阿离摇头,“其实陈若生毕生就做错过那么一件事,失魂却不分青红皂白要了他的命,唉,太过偏激。”

“陈若生毕竟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虽然后来做了大侠弥补罪过,可错了就是错了。”江留醉振振有辞,“他一直不去赎罪,做再多好事有何用?欠的总是要还的。”

阿离幽幽地叹气,“是啊,欠的总要还,这便是报应。不过,或许有更好的法子。人无完人。”他最后那四个字,像在说陈若生,又像在说失魂。

“陈若生早年做的事实在大德有损,可见真正遇上大是大非,他也是糊涂的。”

“依你之见,人不能犯错?”

江留醉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陈若生如能及早认错,即使后来不做那些好事,也依然是条汉子。不过世间所谓的侠客,有谁能一辈子行侠,不做错一件事呢?”思及自身,常常以助人为己任,但越帮越忙的事屡屡发生,也是冒失之极了。

阿离喃喃地道:“盖棺定论,有时盖棺也未必可定论……”他的声音轻之又轻,江留醉好奇地问:“你说什么?”阿离忙转过话题道:“你说得对,我不跟你争。看你刚刚用的武功,架势不错,心法却粗浅了些。”

江留醉笑道:“咦,你眼光真好,我师父也说那套心法是入门功夫,等我功力精纯就要改练别的,不过他一股脑传了十几种功夫我还没学会,顾不上去练更多的心法了。”

阿离摇头道:“内功心法是根基,你多学外在的招式有何用?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江留醉闻言,不服气地止步,放下他道:“喂,我的宝相功也没你说的这样差,谁说就不能应付更多招式了?”

“我有一套内功心法,连气息都可闭,拿来逃命装死很不错,你想不想试试?”

江留醉那日在柴家曾见灵萦鉴闭气,大为好奇,道:“你真能在完全闭气时出手?”

“我平素一直都无外息,你不信就探一下。”

江留醉知道他中毒后外息似有还无,不想他始终如此,对这功夫便起了一丝好奇。阿离道:“这门天元功从还虚入手,以炼己为先,练成后即可不以口鼻呼吸,纯以胎息活命。此功极重根器,上上者轻易可成,不然修炼起来既长且难。只是这种人,又是万里挑一了。”

江留醉一听,叹气道:“可惜在下根器寻常,算不得上上,也罢,你让我见识一下就是了。”

阿离摇头笑道:“天元功纯任自然,由真空炼形,讲究身心清净,无为而无不为。其实人人可练,不过成就早晚不同,你何必上来就打退堂鼓?我看你心思纯净,根器不弱,如有闲情,这一路我便传你如何?”见江留醉要推脱,又道,“我也不为其他,我须依仗你避过灵山众人。虽然你自身武功不差,但如能速战速决,岂不于我有利?这件事两全其美,你早早学了,彼此有益。”

江留醉本不好意思学他绝技,见他一心传授,便道:“恭敬不如从命,请多多指点。”

阿离哈哈笑道:“好,你用心听了——夫元气者,天地之母,大道之根,阴阳之质。至道不远,只在己身,用心精微,住心以神。静心澄虑,心无滞碍,以空为本,绝相为妙。凡所修行,先定心气,心气定则神凝,神凝则心安,心安则气升,气升则境空,境空则清静,清静则无物,无物则命全,命全则道生,道生则绝相,绝相则觉明,觉明则神通。胎从伏气中结,气从有胎中息……”当下长长地诵了一遍总诀,江留醉随他默念一遍,但觉个中意虽简、字虽常,细细咀嚼却大有奥妙。

“‘生气之时,死气之时’各是几时?”

“生气指‘生炁’,”阿离一面说,一面在他背上写了个“炁”字,又道:“一日十二个时辰中,生炁从半夜到日中,是修炼的最佳时机,尤其要掌握一阳来复时的活子时,最为紧要。”

“‘和合四象’又是什么?”

“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舌不动而神在心,鼻不嗅而魄在肺。精神魂魄聚于意,就是‘和合四象’。”

江留醉点头,一路走一路背,缠着阿离问灵山的事便少了,开口都是询问天元功的要诀。阿离言无不尽,见他心思转移,心下松了口气。等他把口诀背熟了,也揣摩得七七八八,阿离又道:“我再传你一套剑法如何?”

“老兄,你不会打算这一路都教这教那的吧?”

“没什么不好,解闷嘛。”

江留醉心想,他中毒不会烧坏脑子了吧,一味要传功夫,倒像活不久似的。一念及此又大惊,心想万不会如此,不过是挟技在身又动不得手,见没架可打技痒罢了。

江留醉拒了几回,阿离仍然坚持,只得停下脚步,放他在一块石上坐了,朝他拜道:“你是不是想收我为徒?没见过你这么爱传功夫的人。”

阿离微笑:“我见猎心喜,看中你将来必有作为,想传你功夫又如何?”江留醉叹道:“我是个懒散人,当不得重任。”阿离道:“你救我一场,我拿不出别的谢你,这剑法你不学也得学。”江留醉唉声叹气,拜了几拜,“我多谢你,我救人绝不图报,你放心便是。”

“你越不图报我越难受,说不定没到你家,一口气憋在心里,就支持不住。”

话说到这个地步,江留醉不能再拒,只得道:“罢了罢了,你要教就教,不过你体弱,舞剑小心闪了腰。”阿离笑道:“你这是咒我。”江留醉冲他一瞪眼,他笑嘻嘻地道:“我这剑法名曰补天,你可知其意?”

“女娲补天乃因天缺一角,这剑法中……莫非有何缺憾?”江留醉自言自语,又笑道,“不对不对,既有缺憾,创招者早该修补,剑法中怎能留破绽给人!”真正谈到剑法,江留醉很快入神,说来也是爱武之人。

阿离道:“不然,你先前说得对,这剑法处处破绽,从头到尾每一招都有。”他随手拣起一根树枝,摆了个姿势道:“你看好了。”坐着缓缓划了一招。江留醉不费什么功夫便看出右胁处有一破绽,再细看,左肩处亦有空档,心下奇怪,如此舞剑轻易就给人破了,有何奥妙可言?

“这一招你且破破看。”

江留醉摇头,“你身子不方便,我……”

阿离道:“你不使力即可,攻我试试。”

江留醉无奈,阿离遂重使一遍。江留醉想,轻拍他肩头一记也就罢了,手刚拂到,那破绽忽地消失,树枝悄然出现,正打中他手掌。江留醉讶然呆立,马上想通,剑招本是流动,如他不攻,下一式会自然修补前招破绽。

一般剑法中的破绽并非刻意为之,补天剑法却是特地留白引人去攻。

“你须记了,江河奔流不息,拦江阻道亦不能使之稍歇。”

“是了,剑招是活的,人是活的。”江留醉说着说着,思路清晰起来,“要使出完美的一招根本不可能,任何招式都可能有隙可寻。但别人寻着了又如何?他尚顾着破招,我已有新招来克制他了。”

“当破绽全可能变成诱招时,他反不知如何下手。”阿离微笑道。

江留醉好奇道:“你试过?”

“我从头至尾都取守势,也未尝一败。”阿离闲闲地道。

江留醉听他夸口,笑道:“好在灵山大师已仙游,不然我可以为你就是他了。”仔细看他两眼又道,“咦,或许你就是归魂也说不定,真人不露相。”阿离笑道:“灵山一地高人甚多,我从小就没跟人打过架,自然从未败过。哈哈。”

江留醉道:“不过,你教我的非是剑招,而是剑意。”阿离目露赞许,傲然道:“教你剑招?随意创一个便是。”江留醉摇头:“哪有人这么快就能想出一套剑法来。罢了,你也乏了,我们上路吧。”他见阿离剑法高明,到底不信他不曾一败,背上他继续走,又道:“我看你剑法虽好,人倒像我,不够谨慎。”他想两人只是初见,阿离就以绝招传授,这脾性倒与他相似。

“像你?”阿离不觉好笑。

“是啊,我也马虎得紧,好在身边有朋友帮衬,始终没出大事。”江留醉说到这里,不觉念起花非花,人精神了几分。

“朋友……”阿离念了一遍,没了声响。江留醉自顾自地聊起他出门后的遭遇,阿离颇有兴致地听着,脸上浮现的阴霾终有如风过,一下不见了。

两人走着走着又听到脚步声,这回江留醉反不想露面,怕伤了人,与阿离一起躲在山石后面。他想天元功可闭外息,索性一试,就地打起坐来。阿离不顺他的意,拣起一块石头往前扔去。

“有人!”一人叫道,脚步往他们藏身处疾驰过来。

江留醉瞪了阿离一眼,不得已现身,笑眯眯道:“路过,路过。”那三人互视一眼,三道剑光如雪白匹练直攻而来。他们动手毫不含糊,江留醉倒吓一跳,好在刚刚学过补天剑法,现学现卖,拔出扇中小剑,一剑刺出。

这一剑的空档在下方,江留醉洋洋扬扬得意地想,待三人攻下,他已做好提身吸气,反刺一招的准备。怎知只有一人中计,另一人剑光绕他周身,第三人当胸刺到。江留醉闹了个手忙脚乱,来不及想留白的破绽,出手满是漏洞。那三人岂能放过这好机会,三把剑如毒蛇吐信吐芯似的,纷纷招呼。

江留醉方知他脑筋转得再快,临时创招总不及相斗时的变化快,只得回到老路,把离合神剑舞将出来。这三人配合默契,上中下三路总是各有分工,打得有条有理。江留醉以快打快,身形骤然加速,如灵山云雾骤聚骤散不可捉摸。他变化既快,那三人摸不清他的去向,相互间便互有牵制。

一来二去,江留醉瞅准三人犹豫的瞬间,一剑插入,疾点一人少海穴。那人顿时把持不住,手臂一痛弃剑跌坐。另两人微微错愕,江留醉一气呵成,剑光如花瓣四散,左手趁隙拍中一人颈下天突穴,挽剑一扫,回身刺中另一人神阙穴。他以剑刺穴的手法恰到好处,制人而不伤人,那三人虽被点穴,却无痛苦,只愤恨地盯住他。

江留醉抹了一把汗,绕开那三人,兜回阿离的藏身处,苦笑道:“你要害死我!”新学的剑法没派上用场,他打赢了也有点失望。

阿离慢悠悠地道:“学以致用,不然我教你作甚?何况你的武功本就敌得过这三人。”江留醉闻言道:“你这一路不会再招惹灵山的人吧?”阿离笑道:“有你护驾,可也说不准。”江留醉皱眉笑骂,“你真惹厌!比我还爱找事。算了,起来赶路。”

阿离忽又不肯起身,思索道:“看来补天剑教得深了,道理虽简单,平常缺少练习,对敌时未必来得及想剑招。我再传你另一套剑法,彼此补充可事半功倍。你去点了他们的昏睡穴,再过来学。”

江留醉小声道:“还要学?”阿离道:“想偷懒?”江留醉摸摸头道:“也不是,怪我不成气。”阿离哈哈大笑,“你不怪我?是我想传剑法才是。”江留醉开玩笑地道:“你一气传我这许多剑法,仿佛我们就要分手。”话说完,觉出其中的不吉利,急忙用话掩过,“可惜我愚钝得紧,你教得多,我也记不住。”

“一下自然吃不成胖子,我就算教上你一年半载,你也不可能就立即成了宗师。”阿离道,这句话口气甚大,江留醉微微吃惊,又听他续道,“好在心剑只一招,学得快。”

江留醉更加不解,但想想只有一招,便跑回去点了三人的昏睡穴。再回来时,阿离指了指身边一棵手腕粗的树,江留醉折断一根粗枝递给他。阿离喘了口气,颤颤地举起那根拐杖树棍。江留醉见他气力不支,把掌贴在他身后,将真气输送过去,过了一阵,阿离一摆手,江留醉停下运功,道:“可好些?”

“我不用力,不碍事。你看仔细了。”

阿离使了一招,平淡无奇的一招。

江留醉睁大了眼,他知道这剑招必像补天剑法一样有隐藏的奇妙,只是居然看不到,就算乡下把势也会使,上不了大雅之堂。他左思右想,阿离绝不是糊涂人,这剑法既只有这一招,必是自己没有看清,或是笨到体会不出其中妙处,不免有几分气馁。

阿离重使了一遍,这一回,剑招里多了个把小花招,但仍无甚精彩。

江留醉微微失望。他是对自己失望,依旧看不出这剑法的神奇,实在眼力太差。以阿离的武学修养,他既肯在此时教这套剑法,剑招必有过人之处。可连使两遍他都看不出来,除了惭愧还能有什么想法?

江留醉揉揉眼,看他再使一遍。这一招突然有了点意思,其中一式如绿叶中的红花,醒目突出,唤醒了旁观者的眼睛,让人一亮。可惜很快如沙砾中的黄铜,虽然耀眼终究不是金子,够不上灿烂夺目。

勉强凑合。

阿离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使同样一招,奇怪的是,慢慢地这招的变化越来越繁复绚丽,初响的烟花过后,内含无数机巧与后着,终开出一席席璀璨无朋的华宴。在第十趟出招时,这一招便如精美之极的微雕,在米粒上刻出万里长城,江留醉呆呆地看这叹为观止的一招,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对这剑法的轻慢之心。

最后一回,阿离像第一次那样,慢慢舞了一遍。这一回,才让江留醉惊觉,这简单的一招其实是博杂的精缩,骗过的只是以貌取人者的愚蠢。如果刚才他贸然出手,早就陷入暗藏的汹涌波涛里去了。

江留醉忍不住重新打量起阿离,这个人如不中毒,这一招的威力该如何惊天动地?他不过使出一招,足以令无数使剑高手汗颜。

阿离经这一番折腾,又不停地喘起来,斜靠在树上蓦地吐出一口黑血,虚弱地道:“你练来我看。”江留醉大惊,急忙扶住他:“我不学了,你身体要紧!”阿离只是微笑,“什么糊涂话,我都教完了你还不会?”

他只传了一招,江留醉看了十一遍,早已耳熟能详,不得不抽出扇依样画去。他记性甚好,使得八九不离十,将所有变化一一舞来。阿离摇头,“我只让你按第一回和末一回那样使,谁让你使这些花哨招式?”顿了顿道,“既明白精髓,就使最简单的招。”

简单。一切的繁复奥妙最终归于简单。这道理人人都懂,实行起来却并不轻易,人总爱华美胜于简朴,修饰胜于天然。落于武功中亦如是,长拳虽是根基,一旦人学会更好看威猛的伏虎拳、罗汉拳后,有几个会以普普通通的长拳作为绝技傍身?可长拳一样包含各种基本招式,真正的高手依然能靠它克敌制胜。

江留醉想到此处,叹气道:“如果我武功够高,是否可以只使一套长拳,就打遍天下无敌手?”阿离道:“正是。”江留醉道:“那还学其他功夫做作什么?”阿离微微一笑,“学那些功夫,不过是让你能够使出真正的长拳。”

江留醉忽然明白他刚才那句话的涵义。天下至理都是简单的,难却难在这简单的道理,寻常人轻易参透不得。必是要历经风霜磨炼练,百炼成钢才会修成正果,这其间也须凭悟性。不知怎地怎的,江留醉想到不立文字的禅宗,马祖道一所谓“平常心是道”与阿离教的这套剑法,居然暗暗契合。

平常心。江留醉觉得,那列于暗器百家首位的暗器,或许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子,只因射出这一子的人是兜率子大师,才会别具魅力。

江留醉又使了一遍,简单明了直指要害,这一趟阿离点头称许,“有点模样了。”

江留醉喜道:“这一招真是精妙,果真就这一招?”

阿离道:“只此一招。你以前所学任何剑法,都是它的招式。”江留醉呆住,细细咀嚼其中滋味,四肢百骸有酥麻之痒游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阿离微笑,“不明白?你随便使一招剑法,使上十遍,每遍要使得不同,可能做到?”

不同?江留醉以往练剑,一定要使得与师父所教相同,可阿离偏偏要他每一遍都使出不同来,谈何容易。他苦恼地坐在地上冥想,用手比画来去,只觉大大困难。阿离看看天色不早,道:“空想可想不出名堂。”

“我也知道……”江留醉隐约捕捉到其中妙处,却难以言明,另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正为他敞开,而他站在那玄妙莫明的入口,窥到了一丝窍门。

“还是点拨你一下罢。”阿离笑道,“你想想,为何自古以来,同一个字有不同写法?金文雄伟,篆体典重,隶书飞扬,草书狂放,行书飘逸,楷书方正……”江留醉接着道:“即便以楷书论之,欧阳询峻险,虞世南秀润,楮遂良有媚趣,柳宗元隽永,而颜真卿端直。”

“一个字有无数写法。”阿离道,“剑招亦如是。”

心剑。以心性为剑意,心境为变化,或狂放或豁达或含蓄或抑郁,微妙差别化于剑端,便是一招化成千百招。前人的招式无不经千锤百炼而来,杂糅以个人心性,配之以当时心境,随取随变,化用无穷。

“我懂了!”江留醉兴高采烈,“高兴时有高兴的打法,悲伤时有悲伤的出招。你再看一遍如何?”

他以扇为剑,挥扇打去,将刚才那一招又耍了数遍,果然每遍不同。忽而如乘风直上九霄,剑意磅礴贯日,大开大阖合;忽而如跨龙潜深渊,渺渺然探幽深之地,细小纤微处亦散发森冷剑意。舞到后来,一招已幻成无数招,随心所欲,收放自如。

他忽地停下,想起先前阿离所授补天剑法,不觉涌出诸多新意,又再使一遍起先那招。这回却是留有余地的使法,阿离见缝插针,将手中树枝投去,正碰上江留醉续招填补破绽,扇尾一扫,把树枝碾成粉碎。

阿离点头道:“万物归源,天下至理原出一家,你已入门,我们走吧。”

江留醉喜不自胜,背起阿离,嘴中仍念念有词,脑袋更是晃来晃去,如耍剑招。阿离也不拦他,任他摇摇晃晃,如醉中仙似地似的荡下山去。

此时江留醉对阿离另眼相看,此人旷达洒脱,见解超凡,江留醉平生所遇唯有师父仙灵子堪与之相提并论。他不由亦师亦友地把阿离敬着,更是生出定要解去他身上之毒的念头,只觉此人便如受困的神龙,一旦脱离桎梏,必然一飞冲天无所不能为。

眼见得过了灵山失魂宫一带,两人从断魂宫所在山峰的半山腰横穿,走的均是无路山林,好在江留醉轻功底子不凡,背了阿离也不觉困难。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学了心剑后竟不觉手痒,想想刚才一战应战之初的措手不及,颇想再打一场扳回信心。可大概过了失魂宫地带,走来走去瞧不见杀手,江留醉不免微微失落,话也少了。

他正兀自想着心事,阿离突然一抓他衣领,语气沉重道:“石后有人。”江留醉一愣,前两次不见他如此,这回到跟前方知有人埋伏,晓得遇上了劲敌,便全身副戒备地喝道:“什么人?”

山石后人影一晃,现出一个华衣美妇,朝江留醉轻摇玉手算是招呼。江留醉定睛一看,正是天宫主谢红剑,连忙点头相应,心头大安。谢红剑莲步微移,没瞧见她走动,人已到跟前,笑道:“原来你到了,那两位女伴呢?”

江留醉背着阿离多有不便,闻言放下阿离,让他靠在一棵树上歇了,道:“我现下只是路过,初三时和她们约了再会。天宫主此行可顺利?”

“不过遇上几个小贼。”天宫主妙目一转,“口气里像是见过你。”

江留醉见她无碍,知那些人必不是她对手,点头道:“灵山最近不大太平,他们跟我打过一架。”

“那几个小贼已被我除了,你得谢谢我。”谢红剑不慌不忙地道来,妙目流转,仔细打量阿离,微微露出惊疑之色。

“多谢天宫主相助。”江留醉想到那几人终不保性命,略感怅然。

谢红剑踏前两步,端详阿离道:“这位仁兄中毒不浅?”江留醉道:“正是。”又忽然喜道,“天宫主莫非有解毒之法?”谢红剑道:“不错。我看看便知。”

阿离也不出声,任由谢红剑搭脉,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谢红剑凝神切了会脉,方长长舒出口气道:“幸好,毒未至脏腑,有得救。”摸出一粒药丸,色泽火红通透,“这是我天宫秘制火林珠,专门克制奇毒。”

江留醉当宝贝似地似的接过,递与阿离,阿离却不立服,朝谢红剑欠身谢了。谢红剑一时无话,禁不住阿离如刺的目光,便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别两人离去。

阿离等她消失不见,这才捏住火林珠,反复看着,脸上笑笑的。江留醉道:“怎么不吃?”阿离道:“吃了才糟糕。这女人真有心计。”江留醉道:“啊?难道这是毒药?”

“毒药尚不至于,不过绝解不了我身上的毒。”阿离意味深长地道,“她瞧出我不易对付,伤好后说不定是她劲敌,又不想在你面前杀我……可惜终究低估了我。”江留醉放下心来,笑道:“是啊,她不知你可是归魂座下的厉害人物,用假药怎能瞒得过你!”

阿离侧耳道:“的确如此。你也听够了,该出来了。”

江留醉一惊,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山石后脚步声动,果然走出一人,却是古灵精怪的雪凤凰。她,飞快地转着一双眼,朝江留醉摇手招呼,对阿离道:“这位大哥好耳力!”凑至阿离跟前,一把抢过火林珠,叹道:“幸亏你没吃,真有眼光,这玩意怎么能吃?”

江留醉道:“到底这是何物?”雪凤凰笑眯眯地对阿离道:“不如你把它送给我,我就告诉你们。”阿离道:“我要它也没用。”

雪凤凰抢到宝贝似地似的收好,笑道:“好说好说。其实此物也寻常得很,名叫‘桃花红’,用七七四十九种药材,花费大约九九八十一日炼制。正常人吃了面若桃花,会有一点点疯,疯子吃了呢,就会疯上加疯。”

江留醉失声道:“这是疯药?”雪凤凰道:“这位大哥若是刚才不小心吃了,确能抑制毒发,还会劲力暴涨,气力大增。不过小江你就惨了,他疯起来六亲不认,头个就杀你!”阿离笑道:“小姑娘,你说得太夸张。”雪凤凰很久没听人如此称呼,不觉大喜,拍他肩膀就道:“你是好人,谢谢你送我这颗药,改日必有回报。”

阿离道:“小姑娘怎么称呼?”雪凤凰略一矜持,江留醉便道:“她是名盗雪凤凰。”阿离哑然笑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雪凤凰道:“有什么难怪?”阿离道:“你的内功乃是正宗佛门心法,若非你见谢红剑走了,而我们又岿然不动,一时心急露了行藏,我还真不知你在旁窥伺。”听得雪凤凰大为得意。

江留醉道:“是啊,你怎会在此?”又换了贼贼的笑容道,“灵山可不曾下雪。”雪凤凰没听出他的意思,“还不是为了郦逊之那臭小子!谢红剑鬼鬼祟祟非要一个人来,我自然跟来瞧瞧。”江留醉笑道:“你对逊之真好。”雪凤凰忙道:“呸,才不是对他好,是看在我师叔的份上。”

江留醉情知她的师叔是闻名天下的小佛祖,不由叹道:“姑娘身为名盗,肯帮官府做事,真是难得。”雪凤凰忽然吞吐,“师门恩重,我自然……”她忽地想起师父,再也说不下去。

阿离沉吟道:“谢红剑武功不弱,你跟着她要小心。”雪凤凰“呀”了一声,“不和你们聊了,把她跟丢了可不妙。两位后会有期!”说完,匆匆朝着谢红剑离去的方向追去。她说到郦逊之总似毫不在意,江留醉却觉得她为了他竟肯千里犯险独闯灵山,郦逊之在她心中的分量一定不简单。

阿离眼望山下,出神道:“看来灵山要有一番热闹。”江留醉道:“我和朋友约好了初三再访灵山的……届时不知她们还在不在。?”阿离道:“什么朋友?”

“一位是花非花,另一位是断魂的妹子胭脂。”他想起前面那两人说断魂没有妹子,心下有点疑神疑鬼。阿离“哦”了一声,江留醉立即道:“你认得胭脂?”阿离忙道:“不认得,归魂和两个师兄弟并无来往。”江留醉道:“也是,灵山大师定的规矩真怪,竟不许同门走动。但是,你们住在同一座山上,难道都没见过?”

阿离道:“归魂的居处比另外两人更为隐秘,我们不出去,别人也找不到。至于平常采药都去别的山峰,灵山土质不佳并无甚药材。有时听见人声,我们反特意避过,来灵山的多半是武林人士,归魂一向不愿惹祸,自然溜之大吉。”

江留醉呵呵一笑道:“我很想知道归魂究竟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你可否告诉我?”阿离伸了个懒腰,“你不背我赶路了?”江留醉被他提醒,只得背他上身,脚下飞快地穿梭石间,嘴里依然不忘追根究底,“花非花最为仰慕归魂,连迷恋易容都是为了学他,你多少透露些秘密给我,让我解解她的谗。”

阿离哈哈笑道:“她可是个绝代佳人?”江留醉道:“绝代说不上,不过看见她我便快活得很。”他嘴一松马上警醒,心想糟糕,怎么顺着阿离的话说出来了。阿离果然打趣道:“嗯,那也算情有独钟了。如我不说,你是不是当即把我摔下地来?”

江留醉笑道:“我怎能做这等事?顶多是把你掼上天。”阿离没了声响,江留醉善解人意,立即道:“罢了罢了,归魂虽无仇家,可你一旦说出来,我嘴不稳,泄露出去又给灵山添麻烦。届时别人拖儿带小的来找你们治病,也是烦事。”

阿离道:“非是我不想说,我也说不清。”江留醉奇道:“他见你时,难道也蒙面或易容?”阿离随口道:“他一天一个模样,男女老少均扮过,有时我觉得是一家子人……”江留醉顿觉匪夷所思,笑道:“果真如此,难怪江湖传闻他千变万化,一家子,哈哈,你说得没错。等我告诉非花,看她怎么说!”

阿离微笑不语。像江留醉这样的人,听说了灵山三魂的名号皆想一睹真容,可这三人亦不过是凡人,甚至有常人没有的弱点。灵山大师不许那三人相认,怕的是以他们之能联手做出逆天而行的事。只因那三人均有孤零的身世,大师虽尽教化之责,仍担心他们会于某时因一事相激勾起心底宿怨。如果三人不相认,一旦遇事便可互为掣肘,一人做错,另两人总能挽救弥补。

这是老人早在收第二个徒弟时预想好的结局,他不容许弟子们犯错。阿离想,灵山上下知道此事的人很多,可有谁真的了解灵山大师的苦心?都说他害怕门下出孽徒,或者有损灵山一派清誉云云,更多的当然推断老人性格乖僻。那些名声对灵山大师而言,不过是身外物罢了,倘这三人始终置身武林风波之外,纵相认又何妨?

可惜,灵山三魂终究会牵扯到纷乱的江湖中去。试问以失魂杀手之能,断魂机关之巧,归魂岐黄之妙,怎能逃得过这滚滚红尘的盛情相邀?他们的一技之长尽是入世之术,身陷其中本就是他们的宿命。

又有谁能逃得脱这纷乱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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