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机关

郦逊之到京城时已是年初一的黄昏。他此行甚急,怕燕陆离沿路多吃苦头,只顾一径赶路,把跟随而至的金家军士闹得叫苦不迭。巡检使金芮骑马追得不小心,摔了下来,匆匆包扎了又上路。郦逊之深知他早到一日,燕陆离即可早一日平反,否则等金氏五侯年后回京城,加上太后与雍穆王金敬七人联合,龙佑帝与他两人只怕招架不住。

先到大理寺交了人,吩咐好生看护燕陆离,郦逊之才回到康和王府。

“公子爷回来了!”

“回来头一桩事就是找你,让你替我盯着,可都办妥了?”

郦云志气风发地朝郦逊之俯身行礼,“小人没辜负公子爷所托,相关事宜全记着呢。”取了一本簿子叫郦逊之看。

郦逊之翻开细看,轻轻念道:“廿一日,雍穆王府……五百三十六人!哼,岂非车马塞途?”郦云凑上前道:“是啊,那日小人看得眼花了,记得手麻了。金世子一死,这京城炸开了锅,有身份的都上金府去吊唁。这几日还在不停做道场,停柩未葬呢!”

好在有这桩事阻住了金敬,不然燕陆离到京,只怕他也在城门守着。郦逊之想了想道:“如今方二七,金府吊唁的人多也是应当的。”不欲再说,翻过金府的几页往下看去。

“咦,这个楚少少倒是日日去左府。”郦逊之用朱笔把他的名字勾出。郦云道:“他和左鹰甭提多亲热,京中人都说……”忽然掩口直笑。郦逊之知他意思,微微摇头。

郦云道:“左府那边由郦风盯着,他跟我说,左王爷遇刺后,朝中大臣想见他的一概被挡了,说是伤得极重。可这个楚公子去左府就跟回家似的,便当得很。”郦逊之翻看廿四日以后的记录,果然虽有人拜谒,却没能进府。

郦云问:“公子爷,你要去两家王府么?”郦逊之道:“礼数上少不得,父王不在更是要去。帮我备好吊礼和贽见礼,不要弄混了。”郦云应道:“绝错不了,公子爷放心!”郦逊之又道:“明日在清影居给我定个位子,我想喝茶。”

年初二。正月里官员放假五日,郦逊之不用上朝,却需去各府大臣处拜年,尽个礼数。比之往日逍遥,这官场的繁文缛节令他颇为不惯,但竟安之若素,一一定好了贽礼等事宜,预备初三之后转一圈去。

郦逊之先往御史中丞马荣家中去。马荣是郦伊杰同乡,见郦逊之来了分外欢喜。此前郦逊之官拜廉察后一直没空上朝,马荣正愁没机会多多结交,这次便领了一家老小过来和郦逊之认识。郦逊之只是寒暄两句,借故和马荣有事相议,马荣闻言知趣,引他入了书房。

马荣的书斋卷册不多,文人墨客的字画倒藏了不少,更有若干价值不菲的古玩。郦逊之扫了一眼,记起马荣是宝靖七年的进士,看来官途顺畅后亦沾染了士大夫的习气。

等一坐定,郦逊之先是客气了一句,“马中丞,逊之这个廉察之位,说来与大人差不多,无非是监察、执法之责。”马荣立即说道:“哪里哪里,廉察大人位高权重,小人自然唯廉察马首是瞻。”御史中丞虽为御史台之首,不过是从三品,马荣这话说得极为自然,郦逊之看着他渐白的两鬓,心生感叹。

“逊之有些日子不在京,不知年前几日朝中议事都说些什么?”

“有劳廉察大人相询。那几日议事无非两件,一是分配赈灾银子,一是敦促太后归政。”

“太后归政……”郦逊之轻轻吟道。

“不错。如今名曰皇上亲政,大小事宜仍多由太后做主。过了年皇上又增一岁,左右司谏、左都御史、秘书丞及翰林院七位学士都奏请太后完全归政,免有专制之患。”

“太后怎说?”

“太后说必不负先帝,但归政之期犹迟迟未定。”马荣顿了一下,“枢密院知院事何大人更上书,欲循旧制不使外戚任侍从官。却不料被太后当廷执砚,砸破了头。”他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

郦逊之却笑不出,枢密院中多是郦伊杰的知交,同声连气。然则更笑不出的当是太后,龙佑帝年岁日涨,大臣们岂甘心被一妇人玩弄于掌心?由马荣的语气推测,朝中当有相当一批大臣持观望态度,而那帮做领头羊的臣子们,如无人支持会否不了了之?

只不知皇上,看到这一幕有何打算?

郦逊之点头,“多谢马大人相告。”话题一转,“听说大人极好古董,未知可否让逊之鉴赏一番?”

龙佑帝在崇仁殿坐了多时,直到报传郦逊之觐见才露出笑容。郦逊之与他年纪仿佛,身份又亲近,他自觉在郦逊之面前不必虚饰客套,待郦逊之亦不大讲究君臣之道。然而,从小到大骨子里育着的君临天下的傲气,无论如何收不去。龙佑帝乐得顺其自然,用有意无意的帝王威严,歆享着重臣贵胄的臣服。

“臣郦逊之叩见皇上。”从马荣府上出来,郦逊之一直在想龙佑帝近日的景况。金府、左府接连出事,皇上是从容应对,还是进退失措?

“起来说话。”龙佑帝摒退左右,亲切地扶起郦逊之。

“皇上今次召臣,是为了失银案?”郦逊之仍低首恭敬道。

“叫你不要客气。来,坐到我身边说话。”等他坐定,龙佑帝方又道,“太后和雍穆王逼得紧,如今委屈嘉南王了。”

“不错。现下我手中的证据未足以指明嘉南王窃银,不过是举荐不当,属下失职。”

“我心烦的不止这一桩事。”

“哦?逊之愿代皇上分忧。”

“昭平王的事你是知道的。”龙佑帝话只说半句。

“左王爷爱民如子,倾家不顾,逊之十分佩服。”

龙佑帝烦躁地一挥手,“我不是说这个。”

“皇上想说刺客的事?”

“我去探过他的伤,也请御医看了,伤在胁下要害,失血过多。以昭平王的年纪,怕撑不了多久。”

郦逊之动容,“如此严重?”

龙佑帝冷冷一笑,“御医虽然看过,只怕未必如此。”郦逊之顿觉背脊发寒,为昭平王,也为龙佑帝。他一下想到几种可能,光这君臣间的钩勾心斗角已让他不堪细想。

“事情太过凑巧,我想找人再探一探昭平王府。”龙佑帝忽然盯住郦逊之,“可惜天宫主不在,其余女流之辈我不放心。”他言下之意甚明,郦逊之正想去探探左勤的虚实,遂道:“就让逊之去,定不负皇上所托。”

“好,如此甚好。来,这是昭平王府的地图,你好生看熟了。”龙佑帝取出一副羊皮卷,又很快接着道,“先帝请断魂修建四大王府后都备了图,无非担心宵小作乱王府,好有个照应。”

郦逊之知道他这句话是为安抚自己,显然康和王府的机关要害龙佑帝亦是了然于心,说不定也派心腹打探过一番。他不无谨慎地想,回去寻些工匠改建王府应属当务之急。

“皇上说的是。”郦逊之手捧羊皮卷,忖道,“倘若雍穆王府的地图也落在手中,要除雍穆王岂非……”见龙佑帝目光炯炯,不再细想下去。

前往昭平王府探病的郦逊之既是代龙佑帝来问候,亦是代郦伊杰和郦家诸将来探视,因此,满满一车的贽见礼和郦逊之的名帖一同送入府后,左鹰、左虎二人立即率仆拥彗恭迎。两方客气了一番,郦逊之终踏入了这座慕名已久的昭平王府。

昭平王府与另外三座王府不同,围湖而建,堆石推土为岛,湖心是王府的中心地带,岛周环绕围廊,中间夹以殿阁。更运来无数太湖石沿湖建起假山,整座府邸望之如海上神山,令人坐忘尘世。

郦逊之到时正值午时,阳光直入水面,耀眼刺目,他微一眯眼,笑道:“好一座人间福地!”

“多谢大人夸奖。”左鹰、左虎齐声道,面有得色。

“贵府气象不凡,王爷必是有福之人。”

“但如廉察大人吉言。”左虎忙谢过。左鹰贴上前来,腻在郦逊之身边道:“郦兄别忘了,你我说好要骑马同游,改天选个好日子,跟我上东郊如何?”左虎咳嗽一声,左鹰方讪讪退后,颇不以为然。郦逊之暗想,左王爷的伤势值得推敲。

一条水廊接通湖岸与小岛。长廊依势而曲,周边有假山起伏点缀,让人如踏入幽径深处,浑不知已临湖上。转曲数次方柳暗花明,但觉水中有石,石中有树,起伏环抱间,湖外景色参差可见,相映成趣。郦云跟在郦逊之身后,捧着盒子目不暇接,竟看得呆了。

郦逊之暗叹,如非左氏兄弟庸俗无趣,就可携手同游,遂笑道:“断魂修建此府,定花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比舍下强多了去。”左虎谦道:“这越发不敢当,大人实在过誉。”

一行人到了左勤的居处“朝夕房”。郦逊之回想来时路线暗自心惊,表面上来路仅此一条,可其间周折回绕处甚多。幸亏看过图纸,深明其中奥妙,否则自行前来,必会撞上机关布置。

朝夕房外古桂交柯,梅竹翳生,是个清幽雅致的养病之处。众人鱼贯而入,郦逊之人未到左勤床前,先扬声道:“逊之奉皇上之命前来探视,王爷病中无须多礼。”

左勤双目浑浊不堪,脸色潮红,衬着雪白被褥,越发显得烧熟了也似,确像大病之人。他闻言勉力想坐起,却是不能。郦逊之惋惜地坐在床头,叹道:“当日在慈恩宫与王爷一会,王爷曾叫逊之来府上,不想今日见面竟是如此境况,委实让逊之……唉,好在王爷福大命大,当能躲过此劫。”

左勤勉强地伸出一只枯手,挥了一挥,立即如飞向空中的鱼无力地跌下。左虎代左勤道:“廉察大人费心,家父疮口肿痛,四肢难举,不能招呼大人。”郦逊之忙道:“王爷歇着就好。”

正巧有仆人端汤药进屋,郦逊之抢先伸手取了,道:“我来伺候王爷吧。”左虎惶恐道:“使不得。”郦逊之左手一推,用上内力,左虎动弹不得,只得由他。

郦逊之一笑,放开左虎,单手去托左勤。左勤的身子被他扶直了,向他点头相谢。郦逊之道:“王爷不必客气,喝药吧。”左勤的嘴唇颤颤张开,郦逊之把碗递到他嘴边,看他小口小口啜饮了,手上送得一快,便有汤水顺嘴角滑下沾湿被褥。

左勤一口不小心呛着,咳了两声,不胜其苦。他伤在胸胁,一咳嗽就牵动伤口,犹如一把刀在吱吱地磨。郦逊之瞥了左鹰、左虎一眼,一个东张西望,另一个神色痛楚,不觉心下了然。他服侍左勤躺下,替他换上新的被褥,忧心地道:“皇上为了王爷的病寝食难安,我这做臣子的无法为皇上分忧,只能为王爷端茶送水略表心意。”

左虎道:“廉察大人客气!大人千金之躯,又代皇上巡视,亲自给家父喂药,已是极大恩典。”左鹰附和道:“是极,是极。”郦逊之道:“王爷病重,逊之改日再打扰。此外,这三盒益寿养真膏为家父特制,请王爷笑纳。”郦云忙递上始终捧着的盒子。

左虎见他隆重其事,知此药必定异常珍贵,忙道:“大人如此费心,左氏一门铭感五内。廉察大人何时要来,我等随时恭候。”郦逊之微一摇头,“王爷身体要紧。”

出了湖心处左勤的卧室,郦逊之走在通往岸边的长廊中,步履悠闲缓慢,细致观看四周景色。等长廊游毕,见近岸码头边有旱舟石舫,通身石砌,几名左府家人正站在其上,往湖里倒些物事。

郦逊之好奇地问左虎,“那是什么?”左虎恭敬答道:“虎为家父积德,故叫人买下南市所有鱼虾放生,让廉察大人见笑了。”

郦逊之微微诧异,深深看了左虎一眼,见他态度谦恭有礼,笑道:“只苦了今日想吃鱼虾的人。”左虎附和一笑。郦逊之记起江留醉曾描述过左虎在十分楼的情形,与金逸明争暗斗,此时大摆孝经真难为他。

左氏两兄弟亲送郦逊之于府门之外,极尽礼数。等人退得远了,左虎沉下脸,瞪了左鹰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寻欢作乐。若非我……”左鹰嘴角一抽,“又嫌我坏事?”左虎正待发火,一只手在他面前一晃,现出个风流俊俏的身影,笑眯眯地道:“二爷莫恼,那郦逊之算得了什么,值得为他不快?”

楚少少从左府内闪出,劝过左虎又去拉左鹰,“跟我骑马散心去。”左鹰的脸色终于缓和,捏了一把楚少少,笑道:“我呀就爱看你。一瞧见你,什么脾气也没了,哈哈。走!”理也不理左虎,兴颠颠去了。

楚少少朝左虎微一拱手告辞,左虎叹了口气,“罢了!替我看紧他!”

郦逊之离开左府后,转过一条街,进了清影居里间厢房,郦云早已候着。不一会儿有下人来报,左鹰和楚少少带人出城骑马去了。郦逊之点点头,叫郦云摆了一套茶具,自取了六角尖瓣的万春银叶茶饼,慢慢用焙笼生微火炙干。墙上贴着陆羽的诗,“雪夜清舟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茶饼烘干,郦逊之取茶臼细细碾了,用绢罗筛过,留下最细的茶粉。另一边红泥风炉火烧得正旺,等烟焰去尽,郦云方奉上店老板珍藏的无锡惠山泉水,一面烹水一面急扇。待水有微涛便取起,候汤面平复,先注少许沸水于钧窑红茶碗中,等冷气荡去,将先前磨好的茶粉放入,冲进茶汤。

郦逊之以茶筅迅速击拂,郦云凑头去看,汤纹聚如猛虎出山,散如修竹擎天,又见美人如花,瞬即换作亭台楼阁,须臾间变化多端,如梦幻泡影骤起骤灭。郦云拍手叫好,直夸好看,郦逊之不动声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倘这便是江湖、是社稷,他就是遨游其间的大鹏,直冲九霄的天龙,没有谁能够阻碍。

“左伯爷入宫面圣去了。”悄然走进一人,俯首报道。郦逊之听左虎也走了,手蓦地停住,茶沫顺着茶筅慢爬,堆云积雪,泛在整只茶碗上。他肃然的脸上终露笑意,对郦云道:“尝尝我的茶艺如何?”

郦云端碗细品,郦逊之问那人道:“是皇上宣的,还是他自己求见?”那人道:“大内徐公公亲来,该是皇上宣的。”郦逊之点头,叫那人退下。郦云笑道:“火候正好,公子爷几时教教我?”

郦逊之笑骂,“拍什么马屁!搅乱的茶,只能看不能喝,偏你上我的当。”郦云咂咂嘴,道:“公子爷有事就去办吧,我在这儿看着。”郦逊之看了他一眼,“你回府去,机灵点,兴许以后我有重用你的地方。”

郦云面露喜色,朝他半跪,立即收拾茶具,打道回府。郦逊之等他走后,默默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方换了身紧身的常服,再度往昭平王府去了。

大白天摸进王府,这是郦逊之胆大心细之处。他刚才进府时看到守卫并不森严,想来一是青天白日,二是有机关庇佑,故而懈怠。但到晚间便不同,左勤既遭刺客,夜里守备必多数倍。如今左鹰出城、左虎被召,如左勤是真伤,此时进府时机最佳。

郦逊之足尖轻点入墙去,飞掠过院,隐在沿湖的假山石洞中。

首先要去打探的,就是重伤的左勤是否真的卧床不起。他住在湖心,仅有一条长廊可入,虽有假山遮掩,但三面可见易被察觉。若从水里走,没水靠游这么远亦是麻烦事。郦逊之苦笑,不知那刺客如何得手?

思来想去只能从水里走,这是他烹茶时思量好的计策,连外服亦换成湖绿。郦逊之忽然念及那些刚被放生的鱼虾,微一皱眉,水中诸多异味,此时也只能忍了。如游鱼悄然入水,自幼徜徉于波涛中的他,重回水中倒像回家。

一口气潜至湖底,方折向湖心。

在湖中每一次划水,他都仔细查看路线,这湖底亦有诸多埋伏,一不小心游过界便有牵绳长箭自底射出,中箭后绳短被牵,无法飘到湖上,会生生闷死。郦逊之加倍打点精神,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得比鱼还鼓。

冬日水寒,好在郦逊之从小所练护体真气,不仅驱毒亦可避寒暑。偷偷荡至湖心岛,他寻到廊下暗处透头喘了口气。回首来处,数十丈远竟可一息而至,闭气功夫又有长进,不免略觉得意。又想到一身水气,入室必留痕迹,于是,上岸后寻了一处屋角暗自运功。

小半炷香的工夫,他的衣衫鞋袜尽干,犹如新熨,这才放心地往内走去。

郦逊之踏地无声,狡若狸狐,忽地溜至左勤卧房门外。左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边伺候的丫头困极,撑头睡着了。郦逊之透过窗眼盯住帷幔看,白纱静伏不动,屋中有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他隐隐有莫名的惧意,不敢再呆待下去。

郦逊之随即翻身入另一间屋子,正是左府藏书之地,卷帙浩繁,打扫一新。他一排排看过去,何书毛糙卷边便取来翻阅。看了一会儿,大致了解左氏父子平素的趣味,只不能一一对应。

出藏书阁,郦逊之总觉心下惴惴不安,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不知觉闯入左府会客的悦朋堂,刚想转道,脚上却缺是一紧,居然有根皮绳死蛇般缠住脚面,来得毫无声息,“嗖”地把他吊起。郦逊之用手去解,竟纹丝不动,正想寻个利器割开它,忽听得人声传来。他急忙一吸气,躬身抓住脚上皮绳,顺势收绳上爬,伏到梁上。

进屋的是左鹰与楚少少,他们一脸风霜,身后仆人端了水盆,正伺候他们净面。郦逊之浑身紧绷,手里扣了两枚菩提子,心想若是事败,先掩面制住两人再说。

楚少少刚俯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拉住左鹰笑道:“惨了惨了,我们忘了件大事。”左鹰奇道:“什么事?”楚少少道:“枉你爱马识马,‘久步生筋劳’怎么忘了?回来就把马一扔,若任它发蹄生了病,下回怎么跑?”左鹰不解道:“可先前……”

楚少少边往外走,边拉他道:“什么先前,明日我们要跟端将军他们比试,输了多丢脸面!走,把马拴起来,牵着倒走就好了。”左鹰暧昧一笑,“你拉我倒像拉了马,我可没生筋劳。哈哈,哈哈。”顺从地跟他一同出去。

人转眼退净,郦逊之舒了口气,在横梁上解起绳来。谁知这绳的结法特别,越动越紧,他浑身汗下仍解不开,偏偏身上无任何锋利之物,不觉喃喃自语道:“这如何是好?”

眼前忽然递来一把匕首,寒气沁骨,郦逊之抬头一看,一个黑衣蒙面人虎视眈眈。他一惊之下登即出手,单掌一翻,疾拍那人腕侧。那人反应慢了一步,被他夺过匕首,就势去割皮绳。

那人闷哼一声,很是不满,伸手格挡。一对手掌玉似地似的翻飞,几下穿梭,郦逊之不得不后退一步。那人得势不饶,掌风迫人,偏郦逊之又看不出他的杀意。拆了三数招,郦逊之不想久战,匕首穿阵引线,左右几挑,光芒大盛。

那人沉着应战,打得稳重,守得严密,郦逊之一时竟难奈他何。他不由苦笑,身在险地与人动手,万一被发觉可糟糕之至。一个不留神,竟被那人双掌一逼掉下梁去。郦逊之左掌催动,向堂柱一击,借反弹之力回身向那人刺去。那人却拿出另一柄匕首,横刀挥去,直落绳处,把他脚上的绳索切断。

此人究竟是友是敌?,郦逊之开始糊涂,飘到地上站定。那人悠悠荡到他身边,扬手匕首一闪,招呼他周身数个大穴。郦逊之苦笑,也拿匕首挡了,很奇怪这人的举动。过了两招,那人的手肘撞到案上一个花瓶,眼看就要跌到地上,郦逊之生恐弄出声响惊动外面,就手一捞花瓶,原处放好。

那人忽地一笑,扯开面巾轻叹,“不和你闹了。”郦逊之一怔,见他正是楚少少,心下顿时明白,也笑着站定。楚少少蹲下身来,不慌不忙地替他割开绳结,郦逊之待要阻拦已是不及。楚少少解开绳后,眼含埋怨瞥他一记,两人目光一撞,郦逊之急忙移开,只觉他眼神勾魂摄魄引人亲近,不敢多看。

他稳定心神,问:“你从水盆里看见我了?”楚少少歪着头道:“你也不笨。怎么连个绳都解不开?”四处张望了一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带你出去。”

楚少少对昭平王府十分熟悉,带着郦逊之如入无人之境,两人躲了一次巡逻的卫兵,更多时候连鬼影也不曾见。等出了王府,楚少少在一僻静处站了,抱着手闲闲地道:“大功告成,你走吧。”

郦逊之反舍不得走,问:“为何救我?”楚少少一笑,“简单,只因你姓郦,还是当今廉察。”他说得坦白直接,郦逊之故作不解道:“堂堂楚家子弟,怎会稀希罕我姓郦?”

“不然,楚家不愿树敌,只交朋友。我既然曾叫你一声‘郦兄’,怎能不帮你一把?”

“你不问我,为何会吊在那里?”郦逊之越来越无法讨厌这个人,甚至有点喜欢他。

“你不想说,我何必问?再说这等尴尬事,郦兄当然不想太多人知道。”楚少少笑眯眯地说道,一副大恩不必言谢的模样。

“我怎生谢你才好?”郦逊之突然觉得,他所想的对方都已想到。

楚少少乖巧地一拱手,歪着头道:“我若不求点什么,郦兄必不能心安。这样罢,只求日后楚家有事,撞到郦兄手上,你能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后会有期,你多保重。”说完潇洒转身,人如飞燕翩然离去。

“十七郎,多谢。”郦逊之忽然想起,“这匕首……”

楚少少本已走远,闻言回眸一笑,“送给你了!”

一刹那间郦逊之竟失了神,蓦地醒悟过来,心上怪怪的,想,究竟怎么了,他可是个男人!楚少少的眼神不觉让郦逊之想起龙佑帝,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想又说不出来。

郦逊之回到康和王府,第一件事就是请郦屏过来商议,郦伊杰不在,他所能倚重的便是郦家七将中这头一号人物。郦屏已过不惑之年,瓦刀长脸,相貌不扬,然其统战驭军,身先士卒,长于计谋,在郦家军中声望极高。

郦屏听完他两趟前往昭平王府及被楚少少所救的经历,沉吟不语,半晌方道:“楚家结交京中权贵,与左府交情最深,他肯卖人情给公子爷,当中必有名堂。”

“不错,我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我对他虽无好感,也无恶意,但他们两家的关系,非查明不可。”

郦屏微笑,“这件事交给我去办。一个时辰后必有答复。”郦逊之一听只需一个时辰就有结果,道:“这么快?”郦屏肃然道:“如是打仗,一个时辰连一座城也可攻下。”言毕拱手,朗声大笑而去。

郦逊之畅快地吐了口气,他郦家军武可征战文能治国,其实这天下要得来并不困难!这诡异大胆的念头悚然冒出,他的心怦然一动,是啊,他为什么没有想过只手遮天、取而代之?所有的理想抱负只有在万人之上时才能一展无余,其他境况下无不束手缚脚。

他咽了咽口水,觉得口干舌燥,忙端起案上的菊花茶清了清胸腹间的火气。闭上眼,细品茶香中悠然的韵味,想洗去心中诸多的杂念烦懑。

一个时辰后,在郦屏带回的诸多消息中,有个意料外又情理中的密报吸引了郦逊之的注意,“昭平王府曾于半年前秘密翻新,出资出力的即是楚家少爷。楚少少每日留守监工,十八天内一步也不曾离开左王府。”

郦逊之终于能发自内心地微笑了。难怪啊,十七郎,你能轻松走遍左王府每个角落。那根没有画在机关图上的皮绳,以及其他隐藏在暗中的机关,说不定全是你为我备好的厚礼。只是你不晓得几时能兑现这个陷阱,直到我今早来拜访,你才有了把握。

“屏叔,你看我们用什么谢礼报答楚少爷才好?”郦逊之悠然问道,郦屏一怔,又听他立即自问自答道,“我们吓他一吓吧!”郦屏道:“公子爷想如何处置?”郦逊之刚想说话,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改口又问:“左府翻新之事,知道的人可多?”

“左府上下只十数人知晓。今次透露消息的是厨房采买粮食的一个小厮,那几日家里添了工匠,他略有耳闻,碰巧有日送饭丫头病了,他为讨好那丫头替她跑了一趟,正碰上楚少少,被大骂了一场。他于心不甘,四下打探清了。我们府里颇有几个认得他的人,特意请他吃一顿,慢慢也就问出来了。”郦屏一听郦逊之问起,便知他想听什么。

郦逊之一笑,“你叫府里这几人明日起换班,不许再出府。”郦屏点头,听郦逊之叹道:“那个小厮姓什么?”郦屏道:“像是姓朱。”郦逊之道:“他死后,着人给他买些香烟祭品。”郦屏微一错愕,迟疑道:“难道……”

郦逊之道:“左虎是个聪明人。”郦屏沉吟,“我会命人时刻监视左王府,一有消息立即来报。”郦逊之道:“郦云已在监视,不过最好打发他做点别的,别光是站着让人起疑。”郦屏欣然点头,看郦逊之指挥若定甚是欣慰。

郦屏走到门口,人未出门,又被郦逊之叫住,“屏叔且慢。那姓朱的若是家生子,这消息恐不大牢靠,你再找人去查。若是外头投靠的,也许能救他一救。近日如无风声,寻人生个事把他弄出来,叫他往别处去也就是了。”

郦屏点头道:“公子爷心怀宽厚,老王爷知道必然畅慰。”郦逊之苦笑摇头,“麻烦屏叔做这等琐事,父王知道定会责怪。只是皇上叫我办的事,颇为机密,不得不劳烦屏叔。”他不忍见人有难,然而今后,能一一救得过来吗?只怕自顾不暇。

郦屏笑道:“哪里哪里,这几天无非走亲戚,闷得很。公子爷肯差遣,我正好松松筋骨。”

等郦屏去了,郦逊之叫来郦云,问道:“府里可有人舌短?”郦云笑道:“舌短怎能伺候人?话都说不清,早给主子骂了。”郦逊之叹道:“说得也是,我却忘了。”郦云道:“不过李将军倒是个短舌的,前些年还有人笑,如今是听不见了。”李将军是李莘,为郦家七大将之一,郦逊之闻言笑骂,“你好端端的提李将军作甚!我是要差人办个事。”

郦云自告奋勇,“我去!”郦逊之故意摇头,“你说话那么伶俐,可不成。”郦云道:“我学啊。骚爷……”故意把“少”字咬错了音。郦逊之哈哈大笑,“嗯,似模似样,让我想想……”

郦云急切道:“公子爷莫想了,只管差我便是。”郦逊之笑道:“好啊,我要你去一趟楚府。”郦云双眼大睁,“少爷终于要对付他们了?”郦逊之瞪他一眼,“你脑筋转得倒快,不许胡说。我有件东西要交给楚少少。”

郦云搓搓手,“这事还不简单。”郦逊之道:“你跟他这样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郦云点头,兴奋地从郦逊之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拿着轻飘飘的,也不知装了什么。

郦逊之嘱咐道:“去吧,别让人看出你牙尖嘴利,不然,嘿嘿……”

郦云持了郦逊之的名帖,往西南边的通远门附近赶去。楚家在京城的府第离延恩门的左府颇近,遥遥相望,到底是庶人家宅,体制所限,府第的气势差上许多。然而一踏入楚府,郦云立即被四处摆放的珍奇玩意迷乱了眼,他虽在王府呆待惯了,竟有许多报不出名儿,不觉多看了阵。

“郦世子的贺礼?”楚少少狐疑地接过名帖。

郦云先一个长揖,恭敬地递上锦盒,然后咬着舌,把一句“盒里物事,任凭楚少爷做主”,说成了“活里物丝,任贫楚骚爷做出。”

郦云自个儿觉得这话平常得很,却不知为什么楚少少嘴角迅速抽搐了一记,似惊非惊,急急打开锦盒,笑得大不自然。郦云探头一看,盒里是两个红线打的同心结,串在一处。

楚少少捧起同心结看了看,略一迟疑,拆掉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放回盒中,交回给郦云,笑道:“去回你们家世子,就说‘处理大事,我还是听他的。’”

郦云似懂非懂,抱了盒转回郦府,见了郦逊之面仍不得其解,道:“楚公子是什么意思?”郦逊之打开锦盒,听完他转述的话,哈哈大笑,“我的意思你懂了没?”郦云边想边道:“公子爷让我重重地把‘做主’说成‘做出’,我照办了。”

“你看‘做’、‘出’两字,跟哪两家的名儿相似?”

郦云细想了想,忽然大悟,“哦,那他说‘处理’,是指我们和他……可他拆了一个,又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三心二意,不如一心一意。”

郦云讶道:“这也太牵强了,换个人未必解得出。”

“他心虚,自然会多想。”郦逊之淡淡地道,眼中杀机一现,“若是他真不懂也罢了,如今……哼!下回他便知道还是装傻的得好。”

“他不是说听公子爷的吩咐吗嘛?”

“怕就怕对左府的人也这么说。这个人究竟图什么?”郦逊之用手轻敲桌面,陷入沉思。

“该是功名吧。”郦云笑嘻嘻地道,“楚家不缺银两,几世行商没多少出息。”

“楚家是中原第一豪门,在武林中地位显赫,朝廷的功名他们当真稀罕?”郦逊之摇头。

“楚家结识的朝廷和地方大员不少,要不然生意哪能那么好?前些年娘娘进宫,他们送的贺礼可贵重了,但全让王爷给退了回去,说受之不起。京里的官员,也就我们康和王一派不爱答理搭理他们。”

郦逊之笑道:“这些事你也打听,可见是个多事鬼。去替我熬碗粥来,今晚我要想些事,吩咐下人不要打扰。”郦云乖巧应了,顺手带上房门。却听郦逊之又叫了一声,又慌不迭听他吩咐,原来郦逊之叫他悄悄请太医院的房太医入府。

房太医只觉这位廉察大人目光如电,仿佛正在审视犯人,好在他心无所愧,便仰头朝郦逊之一拱手,问:“大人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昭平王重伤,是你所医治?”

“正是。大人想问左王爷的病情?”

“不错。”

“左王爷一刀伤在胸口,使刀者内力极强,刀意凛然,故王爷不仅伤及腑脏,流血过多,还受了颇重的内伤。”

郦逊之伸出手去,“你来搭搭我的脉。”

房太医一按之下,发觉他脉象浮大而软,重按时中空如葱管,惊得跳起,“大人受伤了?”郦逊之微笑道:“是么?”房太医想了想又摇头,分明是失血过多,脏气衰弱的芤脉之相,可郦逊之脸色红润显见无碍。

“说说王爷的病罢,皇上关心得紧。”郦逊之轻描淡写地撇过。

“王爷的病朝轻夜重,先时不省人事,老臣以川芎汤煎服,本已见疗效。谁知伤口见水导致浮肿,以消风散加酒、姜片服用,才免去恶化。”

郦逊之仰头想,没听说左勤懂武功,这脉象或可用药假造也未可知,正如他可运功改变脉象一样。只要查查左王府往京城药房究竟拿了什么药,便可知道是否做了手脚。此时郦逊之心中大致有谱,对房太医后面的话充耳不闻,等他说完安抚了两句,便打发太医回局里不提。

忙了一日,日已西坠。斜阳钻进屋中时,郦逊之舒展筋骨,才记起除了在清影居吃了些点心外尚未进食,不觉腹饥。他苦笑着摇头,轻轻揉着太阳穴,望着桌上郦云备置的吊礼。金逸死后,他隐隐知道先前疑错了金氏,失银案与金氏的野心可能完全搭不上。

但心底里他不自觉地想借机牵上一条线,为了他理想中的清明政治……

刚回京城,他马不停蹄地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晚间还有个雍穆王府要跑,实是劳碌命,只不知江留醉那里拜会失魂、断魂一事有何进展。他恨不得有身外化身,一气把所有事都做了,然后静静地找个无人之地,安心享太平日子。

这太平,来得太不易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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