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之中有两处花园,一处自然是后宫的御花园。另外一处,就是慈宁宫花园。
朱祁镇扶着太皇太后走在慈宁宫花园之中,只见这花园之中,充满了江南风味,一时间乱花迷眼。
太皇太后在一处水榭处坐了下来。随即将手中的饵食撒在水中,自然有无数只锦鲤奋勇争夺,一片波光之中,金色红色的鳞片闪耀,看得很是漂亮。
“吕整的案子想明白了。”太皇太后说道。
朱祁镇说道:“孩儿想明白了。”随即将他所想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说道:“你啊,还欠了些火候,王骥为什么要拿吕整做筏子?”
朱祁镇一愣,刚想说王骥想夺取五军都督府的职权,话还没有说出口,朱祁镇就觉得不对。为什么,因为太皇太后已经下诏书,分明是一服罢一切不急之务,与天下百姓休养生息。
而张辅这些老将还在,怎么可能让兵部代替五军都督府统领天下兵马,要知道皇家与很多勋贵都是姻亲关系。很多人都能直达天听的。
王骥但凡明白这一点,就不会再这个时候选择大动干戈。
王骥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之上,自然要想办法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权利,但是他却没有改变而今政治结构的想法。
他不是那一种妄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祁镇想来,第一是撞到枪口上了,第二就是还有别的缘故。
朱祁镇随即将第一个想法,给排除了。
因为马顺说了,这样的事情在军中谈不上司空见惯,也是屡见不鲜的。不是什么稀罕事情,毕竟蒙古牧民,上了马就是战士,下了马就是百姓,有时候真手下留情,吹亏的就是自己。吕整的问题,虽然做的有些过分。
但是单挑出来处置,却有一种针对的感觉。
朱祁镇一时间不说话,太皇太后说道:“杨首辅最近上的折子,你没有看见吗?”
朱祁镇脱口而出,说道:“杨士奇要整顿军中。”
太皇太后说道:“孺子可教也。”
朱祁镇一时间好像拨开了眼前的谜团,说道:“既然如此,王骥是杨士奇授意的,为什么王骥想要重惩的想法落空了,反而仅仅是流放。”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王骥前二退一之计。”
朱祁镇惊讶的说道:“王骥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杀吕整。”
太皇太后说道:“即便他想,杨士奇也不会让他如愿的,杨士奇乃是老成谋国之辈,而今各地卫所有两大弊,占田,占役。”
“军官霸占士卒的田产,国初太祖皇帝说,养百万大军,不废百姓一分一毫。那时候是真的,但是在永乐年间大战连连,就要朝廷补贴军中了。”
“在去年,你父皇下旨,以守边辛苦为名,已经增加了九边士卒钱粮,这钱粮可以走户部的账。”
“天下不知道多少良田都在军中,而今却不足以自养。这田地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再有一个是占役。别的不说,而今北京城尚有数万士卒修建城墙。还有你父皇的陵墓,都是卫所士卒所建。北京城中的精锐士卒,有多少?”
“我都不知道,也不敢问了。”
“这就是杨士奇要整顿军中的原因。”
朱祁镇听了,说道:“奶奶的意思是,杨士奇想要整顿军中,拿吕整开刀,那么孙儿就更不明白了,为什么杨士奇会放过吕整,不应该拿吕整的人头祭旗吗?”
太皇太后说道:“要以你这个心思去秉政,非要出大乱子不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事情万万不能急的,越是着急,就越是出错了。”
“先说占役,占役的大头,就是修北京城,从太宗皇帝到而今,二三十年修建,最多的时候,动摇民夫多达百万之众。其中有相当多的是军户。即便而今修建备北京城的班军也不算少。”
“只是这些人能罢去吗?”
“这北京城,从永乐年间修到现在,大抵是修成了,只是城门,城墙上,还有一些地方需要修整。你父亲的寝陵,你的寝陵,都是要动工的。”
“这些人能罢去吗?”
“至于占田?敢占田的是什么人,都是军中骨干将领。清理占田,你不怕军中动荡的?”
“该怎么做,杨士奇心中是有分寸的。”
朱祁镇彻底明白了。
这一件案子,到底还是撞在枪口之上了。吕整流放的下场,也证明了杨士奇整顿军务的决心,同时也暗示了底线。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大毛病,杨士奇不想杀人。
想来很多军中情弊,张辅所知道的,一点也不比杨士奇少。故而张辅默许了一些事情,很可能张辅与杨士奇暗中有折冲。
说不定,只流放不杀人就是张辅所提出的条件。
只是朱祁镇心中对杨士奇的分寸感,理解的同时。却有一点不以为然。
这样做,不过能撑上几年而已,等几年之后,军中的情况,恐怕只会被这个时候差,不会比而今好。
只是朱祁镇也知道,杨士奇毕竟不是丞相,即便是丞相,除非能做到霍光,张居正那个份上,这两件大事,一件也解决不了。
“孙儿明白。”朱祁镇带着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想来只要军队能打仗,很多情况杨士奇不打算追究的。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你要知道,别人看,皇帝一声令下,天下百姓无所不从。你自己真觉得如此,就大错特错了。”
“须知,皇帝也是做不得快意事的。”
“今后让你憋屈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再憋屈,也只能忍着。凡是都要慢慢来。只是凡事都要心知肚明。你是在装糊涂,不是真糊涂。”
“不要看人,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孙儿明白了。”朱祁镇说道:“只是奶奶觉得,这封奏疏,当怎么办?”
太皇太后说道:“最近,你不是每日十张王右军。来,让奶奶看看,你写得字怎么样了。”随即她一挥手,让王振将笔墨纸砚送上来,并为朱祁镇准备了一根朱砂笔。
朱砂笔上浓郁的红色,就好像是血一般,想要滴落下来。
就在这一封题本最后面空白的地方,朱祁镇悬着手腕,说道:“奶奶,写什么?”
“你觉得当写什么?”太皇太后说道。
朱祁镇沉默了一会儿,事已如此,他即便是做些更改,就能改变杨士奇的做法吗?
不可能的。
不仅仅杨士奇不会,太皇太后也不允许。
太皇太后对杨士奇的信任,不仅仅是杨士奇与仁宗皇帝一脉多年情谊,还有政治理念的相和。
朱祁镇第一个恨不得快些长大。
不管他多成熟,但是别人看他都是幼主。天然带有不信任之感。
朱祁镇能做的,只能忍下去。
“滴答”一声,一滴朱砂落在奏疏上面,炸出一团血月一般的痕迹,朱祁镇下笔,按在痕迹上面,手腕转动,不多时写出三个字来。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