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一弯新月当头,海风拂面,吴九奎的一番劝解却也如那风般地散了去。
吴琪雪转身看着吴九奎,说道:“做生意,这回一去,便是一万石粮食,想不招人注意都难。还有那些护卫,哪一家行商的,随身带着二百多人的护卫?你倒是出主意假扮身份,你瞧瞧那些人?连我都能看出一身的功夫,别人还能看不出来?”
吴九奎笑了笑,说道:“这是老爷担心小姐的安全,才调派的人手。这些可都是在吴家做了不少年的,尽可护卫周全,那些货倒是无关紧要。至于掩人耳目,我们只防着官府,不招摇便是,吴家这数十代长盛不衰,可都是禀着那不招摇来的。至于旁人,就是看出来也不打紧的。这山东地界上,都已打点妥当,不碍事的。倒是到了辽东,却不知袁大人是否能照顾的上。”
吴琪雪似乎一说到实事,便暂时没了适才的幽怨,此时借着吴九奎的话,说道:“九叔,那些护卫,你还是让他们好生收敛着些,别一双眼睛总四下瞧着。按着袁伯伯信中说的来看,辽东一带,可都是人家带的兵,可别一下船,便被人家看穿了。”
吴九奎想了想,点点头,说道:“还是小姐心细,这回去我便去说。”
吴琪雪却没有立刻便走的,又将目光投向遥遥的北方,轻声问道:“九叔,你说......那位将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吴九奎向北面海上望了望,见黑乎乎的一片,耳中只听等真真海涛声,便轻声说道:“小姐,那袁大人不是在信中说了么?小姐也亲眼看过的?”
吴琪雪低声说到:“我不是问的那些,那些战功、大捷的,可都是爹爹与袁大人在意的......我是说......他人如何?”
“这个......”吴九奎沉吟片刻。说道:“年纪约在二十八、九,总之不到三十......”
话还未说完,吴琪雪便轻声说到:“连人家年岁都弄不清楚,便让我走这一趟。”
吴九奎无声地笑了笑,说道:“年岁也不打紧,这不到三十的年岁倒是真的,袁大人地信中倒也是说的不甚清楚。老爷也曾找人暗地里去兵部查过,当年在辽东立功升的把总一事倒有文录记载。”
“既然有底可查。那还说不清人家地年岁?”吴琪雪问道。
“这......”吴九奎笑了笑。说道:“那文案中只说了当时地年岁。却不能说便是真地。毕竟除了这一份文书外。便只剩下一份名册。是当年招募新兵时留下地。里面倒有其姓名。但只注明是苏州府地情形。便一无所知。”
吴琪雪沉默片刻。说道:“九叔。你还知道什么。都跟我说了吧。想来。爹爹与你总要想法子多查查那人地底细。不然也不会就这么便叫我千里迢迢地去辽东吧?”
吴九奎想了想。琢磨了分寸。便说道:“小姐。老爷其实大部分地情形也都跟你说过地。只是有些担心小姐想地偏了。便没有明说。这说起来。也没多少了。”
“有一点也好。”吴琪雪说道。“爹爹既然让我去了辽东相机行事。这多一点。也说不准便有用处。”
吴九奎便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道:“苏将
不待吴九奎说完整了。那吴琪雪却先打断问道:“九叔,你先说那人有多高?长相如何?这有什么嗜好?”
吴九奎稍稍停顿一下,想了想,才说道:“这个头么......袁大人说是比其还要高出半头.....哦,小姐当年见到袁大人时。年纪尚小,这么说吧。若按信中说的,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吧。”
吴琪雪转脸看着吴九奎。然后走近一步,显然是在比着。
“那我得仰着头看人家了。”吴琪雪似乎在暗笑。
吴九奎微微摇头。这女磨。
“这长相么?”吴九奎琢磨了下,一时不好形容,说道:“若按文案中记载的,便是面白无须四字。这倒只能猜个大概了。不过,小姐,这四字虽然含糊,却定然不会是黑炭一般的人物。”
吴琪雪暗笑,身子在月影下微微摇曳着。
“至于嗜好,倒没有特别的。袁大人特意提到的,小姐不是也看过地?这不好酒,也没见近女色,且也没听说敛财的传言。整日里几乎都在军营之中。这一点,袁大人尤其看重。小姐,这可与老爷见过、听过的带兵武官大大不同,也唯有此人一人而道,“往年不是也有什么戚继光戚总兵?还有个叫什么俞大酋的?不也是威风赫赫的武官?”
“小姐,”吴九奎说道:“这事老爷与我曾详细说过。威风显赫倒是不必多说,单是那戚继光戚总兵,虽然也是屡创战功,但其家世代为官,可不是一般卫所旗军,在嘉靖1年时,那戚继光才10岁便继承其父爵,官居四品。这虽说武官的四品也算不得多大的官儿,但却也有不少家产。后来练兵,那军饷出了朝廷拨付的部分,却也有家资颇丰之功。”
“九叔是说,人家没有家产?”吴琪雪问道。吴九奎说道:“这正是一个疑点。如今朝廷上都知道苏将军是从戍边小兵做起,最多只做过把总。小姐总该知道这把总是什么职位。而后,苏将军带着大军突然出现,解救辽阳于危难之中,并创下大捷。这可跟朝廷没多大的干系,完全是苏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善战之军。如今朝廷拨付地粮饷,可都是在这之后了。所以,苏将军是如何练出数万人马的,外面可都丝毫不知。”
吴琪雪微微皱眉,低声说道:“是啊。这样一家人,就算百多口人,一年也要数千两银子,他哪儿来地银子呢?还有,辽东不是一向缺粮么?他那数万人马,没有朝廷接济,却如何养的出来的?”
“小姐说的极是。”吴九奎说道:“老爷也只这么疑虑地。如今朝廷上只是仰仗苏将军卫护辽东,所以对此事倒是没多少人过问。”
“或许他家里有些资财,只是瞒着严密么?”吴琪雪说道。
吴九奎摇摇头,说道:“老爷也曾命人往苏州府暗中查访。姓苏地倒是有不少,但却与辽东都无关联。”
吴琪雪说道:“那此人岂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这么说也不算太过。还有,袁大人也曾说过,这次辽意料之功。小姐,当时建奴努尔哈赤带着八旗兵攻陷沈阳,便再下辽阳,此时正是内里空虚无兵之时。那苏将军恰在此时突出奇兵,直捣建奴巢穴,就此立功。并且,当建奴努尔哈赤回兵救援之时,苏将军却又带兵趁虚而入,收复辽阳。”
“用兵如神?”吴琪雪问道,“九叔是说这意思?”
吴九奎微微摇头,说道:“按老爷的意思,这用兵如神一说,其实就是知己知彼而已。但苏将军显然不能简单地这么说。按袁大人地意思。这次大捷,时间、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这早一天,晚一天可能都得是两个下场。偏偏那苏将军就跟与建奴商量好地一样。前后都是以实击虚,干净利索地立下大功。这在辽东,就连当初的李成梁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我爹怎么说的?”吴琪雪问道。
“老爷琢磨了很久,将袁大人地信反复看了数遍。老爷的意思。这苏将军若不是将建奴内部情形摸得十分透彻,便当真是有若神助。”
“神助?”吴琪雪看了看蓬莱阁四周。再看看吴九奎,笑着说道:“九叔。当真是有神仙?”
吴九奎一怔,随即笑道:“小姐。这世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不胜数,有没有仙,我可不敢问妄言。”
吴琪雪想了想,问道:“九叔,你跟我说实话,我爹这个主意,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小姐,老爷当真这么说过。如今苏将军这许多不明之处,起疑的可不止是我们。但朝廷却都忍了下来,这可也是少有的事情。老爷说,吴家能走到今日,这份家业可不是靠求神拜佛而来,就因那多年经营下来的人脉、布置,才保得吴家数十代的平安、富裕。这么些年,吴家都没有随着那些权贵们起伏更替,便是靠这些。只是,这一次,吴家这一辈只剩下小姐一人独担,老爷也不能不做此一想。”
吴琪雪想了想,又问道:“九叔,你说吴家这后几十年,当真是得靠此人才能护得周全?”
吴九奎看着吴琪雪,此时月光恰好照到吴琪雪的脸上,在上面镀上一层银色光芒,一双眼睛忽闪着,有若流星。
“小姐。”吴九奎缓缓说道:“你也是知道的,吴家若不是能考虑到后几十年地估算,这哪能延续至今?老爷说过,这一年,朝廷上这三皇先后登基,势必乱上加乱,且正是众人都看不清的时候。按老爷的说法,此后数年,乃至十几年,正是一代新人辈出之时,那苏将军必然是其中之用了多少大臣宿将,都是一败涂地,唯有苏将军异军突起,保得辽东大半疆土,放眼天下,还有哪个能做到这一点?”
吴琪雪点点头,说道:“爹爹自告病还家,倒是跟我说了不少事情,这个确实如此。不过,九叔,你说那人如今有多少人马?”
“大约十万之数。这是奏明了朝廷的,朝廷也是按此数调拨的粮饷、军需。”吴九奎答道。
吴琪雪犹豫了下,问道:“爹爹如此安排......我记得我爹跟我讲过太祖开国的故事,那些功臣武将.......”
说道这里,吴琪雪也四下瞧了瞧,大概是爹爹也曾告诫过,不得在外言说此事。
“那用兵自重一说,难道便不担心么?”吴琪雪问道。“爹爹还说,朝廷是以文制武。如何不想到以后会是另一个样子?”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老爷当然考虑过,不过,这坏的一面,老爷自然不能与你商议,免得小姐想得偏了。这拥兵自重倒是可忧,但小姐不知,据袁大人说,那建奴的八旗兵马,还远不到十万之数。就这点人马。便将辽东搅得一塌糊涂,小姐试想,苏将军这十万兵马,能打败那八旗兵,这威风又将如何?”
“自然是比建奴还要厉害?”吴琪雪说的轻松,对于个女孩子,不论吴家老爷对其做了多少心思细密的熏陶,这兵事上,可是天生地不以为然。
听吴琪雪说地类似玩笑。吴九奎也无可奈何,便说道:“按老爷地估算,日后辽东一带,必定是苏将军说了算的。朝廷只待辽事彻底平息,方才能考虑拥兵自重的事,到那时,倒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吴琪雪问道。
“一,是朝廷想法子解除了苏将军的兵权,当然,苏将军平定辽东。这谋反的罪名至少十年之内也不能算是容易捏造。所以,这最可能地。便是封官加爵,然后将苏将军调离辽东。”吴九奎说得缓慢,脑海中浮现的,是吴老爷说这些话时地情景。
“那......”吴琪雪迟疑着没有说完。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若是调离。老爷朝中自然有人推荐一个好的地方。”
“九叔是指地吴家所在?”
吴九奎说道:“南京。”
“有把握么?”吴琪雪不得不佩服自己父亲的深谋远虑。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这个不必怀疑。只要苏将军地确没有谋反之心。这到南京只有享福的份儿,那房子、地。金银,朝廷都不会吝啬的。再说。朝廷在南闲养的官职,没多少事儿可做,南京又是繁盛之地,比那辽东,可是强上万倍,小姐说,这两地之间,哪一个人不会选南京居住呢?”
吴琪雪点头默认。南京之地,就连在京城里的文武官员,也都是羡慕多多,若是家中再有多一些的银子,就是降上几级,怕也是愿意赴任地。那苏将军的出身既然不那么显贵、富裕,这未必便没有诱人之处。
吴九奎接着说道:“所以,老爷说此次相机行事,便也是要等着看个结果的意思。这次来辽东,若是时机不对,不妨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好。等有那南京一行,以吴家的家财,怕是苏将军也不会等闲视之。”
这便说道吴琪雪身上的了,吴琪雪微微皱眉,但也知道九叔说的,都是父亲商议已久的考虑。临行之前,吴琪雪已经受到父亲的多日教诲,这吴家的担子,也不得不落在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女孩子身上。吴老爷体弱多病,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可在子嗣上,就算再娶几个美貌小妾,也是指望不上了。这一点,吴老爷自己是最清楚地,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不能明言。但考虑到吴家数十代的产业地结局,吴老爷也不能不多次暗示,吴琪雪自然已经心领神会。这担子,不担也得担”吴琪雪问道。
“还有一个,便是辽事始终未稳,目前这个僵局,便一直要持续下去。就算苏将军击败了建奴,收复故土,可那山里,可还有数十万的女真人,更别说,还有几十万的蒙古人。在辽东,不论是哪一个武官坐镇,可都得面对这些。这便看朝廷到底想不想要一个安稳的辽东了。”
“那自然是要的。”吴琪雪说道,“听爹爹说,丢了抚顺时,那不过是一个小城而已,朝廷上便群情涌动。这自然是保持疆土完整地好。”
“所以,”吴九奎说道,“朝廷也会顾忌到辽东安稳的局面,这让苏将军继续镇守辽东,假以时日,再行调遣。”
吴九奎看了吴琪雪一眼,缓缓说道:“若是如此,这吴家,便唯有指望下一辈
这话立即被吴琪雪听明白了。正如辽东经略袁应泰所提过地,这若是生了儿子,其中一个便改姓吴,算是继承了吴家的血脉。至少吴家老爷,是考虑了很多。比如,这若是生了一个,便再等下一代人,几十年地工夫,吴家老爷也还能等得起。当然,若是吴家小姐子嗣上仍然不旺,只生的女儿,那么也得等这女儿地下一代了。这是天大的悬念,也亏得那动心思数十年自然,沉不住气,这吴家又哪儿来的数十代富裕?
吴琪雪沉默片刻,张嘴欲言,却又生生止住。有些话,已经不能说得太透彻了。
“九叔,我有些困了。咱们回去吧。”吴琪雪说道。
“好,”吴九奎立即率先在前面引路,两人便下得楼去,回到客栈。
就在两人的身影刚刚进入客栈,就见得月光之下,自蓬莱阁那高高的阁楼之上跃下四个人影,随即,在各处暗影之中,也纷纷现出几个人来,这些人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几句,便也进入客栈。不过,至少有一半的人,却不走正门,而是越墙而过,显然,这些都是能飞檐走壁之人。(,如欲知后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