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迁怒

锦瑟封为宁国公主出降,按礼制从亲王例,然而她是梁帝最为爱宠的女儿,因此公主府的规制都要比寻常亲王公主的高出一倍,从外向内,分为正门七间、启门五间、正殿九间、翼楼各九间、后殿七间、后寝七间、后楼九间(注一),其中正门、启门、翼楼、后殿、后楼等都比京中公主府多出不少,其中又有水榭亭台,曲水流觞,花园芳树,不尽其数。而正殿更是从九之数,飞檐螭吻,金瓦银辉,规格堪比太子东宫。

洞房花烛夜,人生小登科,周臻略有些疲惫地送走了前来庆贺的梁帝贺婚使者,太子,陈留、中山二位亲王,和朝中众臣后,穿过偌大的公主府,终于来到了公主府的后寝殿中。

他站在殿外,看见红烛仍然亮着,印出窗棂上约莫的影子,竟然止步不前,心中复杂。房门却忽地开了,周臻一惊,抬头看见锦瑟的贴身侍女画屏站在门口,正自含笑看着他。

“驸马不进屋子去,呆在这里做什么?”

周臻一呆,画屏已经含笑离开,他忙几步上前,走进寝殿中,红烛的光亮使得整间屋子透出一股柔和的暖意,处处大红,锦瑟正端庄坐在内间的婚床上,红巾覆面,臻首低垂。周臻心中一荡,取过一旁喜秤,伸手挑开锦瑟头上喜帕。

朱唇娥眉,杏眼桃腮,凤冠上长长的珠子摇曳在她的脸颊边,在周臻心里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殿下——”他喃喃地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锦瑟微微抬头,看着周臻,眼中带着一种莫测的情绪,半晌后,宛如那日同他初见时一般,一个妩媚的笑容绽开在她娇艳的脸庞上。

“驸马——”她清丽的声音响起,“你喜欢我什么?”

“我——”周臻面上红透,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融在锦瑟那魅惑人的笑中,正如初见时一般沉醉。

“驸马,”锦瑟见他不答,自己伸手将喜帕从头上拿下,起身至桌旁倒了一杯茶水,微微抿了一口,轻轻地笑着问,“我听说你在魏军大营中口才机敏,能言善辩,把个萧桓都辩的哑口无言,怎么就不能好好回答下我的问题呢?”

周臻哑然,期期艾艾了许久,终于说道:“臣、殿下姿容无双,聪慧端庄,我自然是极喜欢的。”

“哦?”锦瑟转过身来,挑起嘴角,略带嘲讽地看着他,“是因为这样,你就去父皇那里污蔑我,然后求父皇强行把我嫁给你?”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隐隐的愤怒和不甘。

“殿下,”周臻心中一慌,忙辩解道:“我没有,我——”

“‘我’——?”锦瑟冷冷地道,她走至周臻面前,抬首凝眸看着他,“在我面前,你不过是我的臣子而已!”

“是,”周臻略略偏过头,避开她逼视的眼光,“臣、臣并没有污蔑公主,也没有强求陛下将公主下降给臣,臣只是——”

“够了!”锦瑟忽然难以忍受一般,甩开袖子,她走向周臻的正面,逼着他正视自己的眼睛,冷冷地开口,“你敢说!你敢说不是你同父皇说的我和阿桓哥哥在太白居的事情?若不是你说的,”她情绪激动,微微喘了口气,“若不是你说的,父皇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别人!父皇又怎么会责骂我!又怎么会把我嫁给你!”

她语气怨愤,可说到“阿桓哥哥”和“喜欢别人”这几个字眼的时候,却还是带了几分娇羞和温柔,周臻听了,心中微痛,艰难地开口:“殿下,请听臣解释,臣实非有意将此事报知陛下,实在是那人——”

“你住口!”锦瑟冷冷地道,“我不想听你的解释!我以为你对我保证过的,我以为你还算是个君子!可是你——”她伸手抚上周臻的脸颊,眼光漠然,忽然狠狠地扇了周臻一个耳光,“滚!从此以后,我不许你再进我的屋子半步!”

周臻只觉得浑身冰凉,锦瑟愤怒的话语回荡在他耳边,那一巴掌打在面上,可心里也仿佛烧着了一般,火辣辣地痛。他看了她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夺步出门。

锦瑟仿佛一下子没了力气,怔怔地坐回到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金秋十月,南梁仍有几分秋阳当空,北魏已经是寒风忽起了。萧桓这日下了朝,摆了车架回东宫,顺着街景望去,道路旁来不及清扫的黄叶随着风打着旋儿,颇有几分凄凉。

进了东宫正门,萧桓抬脚往后宅太子妃崔氏的房中而去,方到门前,就听见妇人隐隐的说笑声传来。

“是啊,听说极是华贵呢,光是仪仗就铺了整条街,那陪嫁的内侍,宫女拖拖曳曳地,走了好些时候,羡慕死人了!”

“什么事让你们这样羡慕?”他迈进房门,看见已成太子妃的崔氏和新近封的一个孺人李氏正在闲谈,见他进来,忙俯身行礼:“参见殿下。”

萧桓笑笑,令她们免礼,由着崔氏上前来为自己取下外裳,冠带,换上常服,又坐下抿了一口茶水,问道:“方才你们说什么?这样开心?”

“也没什么。”崔氏笑笑,在一旁坐下,“不过是李妹妹听着从南边来的人说起梁国宁国公主出降的景况,给我解解闷。”

“哦?”萧桓还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有些茶水溅了出来,他却似乎没有注意,只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宁国公主?”

“殿下不知道?”李孺人见状,忙笑吟吟地开口,“就是先前封了永乐公主的那位,据说是梁国皇帝的掌上明珠,最受疼爱,连嫁妆、府邸规制都比别的公主高上许多呢。”

“可不是,”崔氏见萧桓没有做声,忙道:“真真是皇帝心坎里的公主,据说婚礼极其华丽,听的我都羡慕。”她微带笑意,看了萧桓一眼,又道:“不过说来,这驸马殿下还是知道的。”

“嗯。”萧桓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一般,呼吸竟然微微发紧,只得勉强开口:“是谁?”

“同殿下议和的那个周臻啊。”李儒人嘴快,忙答道。

“啪——”原本在萧桓手中的茶盏似乎受到了什么外力,一下子摔在地上,茶水溅起在萧桓的袍脚上,李儒人一怔,忙掩了口,有些惊疑地看着萧桓,又看看崔氏。

崔氏正要问萧桓是否被烫到,却已经听见他冷冷地怒斥:“一天到晚不做正事,尽知道搬弄这些是非!梁国的事情,可是你们随意打听的!”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李儒人和崔氏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就变成这样,却也不好说什么,忙躬身赔罪,萧桓似乎没听见一般,直直出了房门,连头也没回。

“春光将逝,美景犹存,欲与君同游浦河,共赏风情。梧字。”萧桓怔怔地立在书房里,手中抚着这张小小的字条,似乎上面还带有她身上的清香,他微微闭了眼睛,似乎看见她写这张粉笺时候面上那含羞的表情,唇角微抿,长睫忽闪。还有,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后的那一抹微笑,带着那声软糯的“阿桓哥哥”,深深地刻进自己心里,微一触碰,便是生疼。

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他放下字条,自去一旁书架顶上,看见那柄长湖岸边买来的素竹纸伞稳稳地搁在那里。萧桓微叹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不放心,亲自上前取了下来,方要打开,却发现伞的龙骨已断,面上也已经被撕毁了几处,状甚凄凉。

萧桓大怒,打开书房的门,唤了值守的丫头们进来,指着那把纸伞喝问:“谁擅入书房的!这是谁弄的!”

萧桓虽然已经成为太子,但是平素在他身边服侍的侍女内监们大多还是原来广安王府的,他一向平和,鲜有如此动怒的样子,下人们一时间都吓傻了,忙跪在地上叩首,却只支支吾吾地说着不知道。

“你们一个个地在这里当值,连谁动用过这里的东西都不知道吗?”萧桓怒气愈甚,“看来这东宫里的下人们要好好管管了!”管家马万全已经听了消息就已经跑来了,此时正气喘吁吁地躬身站在一旁,萧桓瞥见他,冷冷地吩咐:“将这些不懂事的东西都拖下去打四十板子!”

马万全一惊,萧桓从未有这样罚过下人,却也不敢在他怒气当头的时候说什么,只连忙唯唯诺诺地应了,一时间噼噼啪啪地板子下来,下人们哭喊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马万全也有些不忍,只得稍稍避开目光,将头偏向一边。

一个下人熬不过板子,哭喊求饶着说:“殿下饶命,小人知道是谁动了书房。”

“讲!”

“昨日小世子曾经路过过这里,小人想,或许是小世子进来过也说不定。”那人忙答道。

“去!把蓁儿给我带来!”萧桓冷冷地对着一旁侍立着的一人道,语气甚为严厉。

马万全一惊,魏皇子息不丰,萧桓早在及冠那年便娶了如今的太子妃崔氏,后来又纳了现在为孺人的李氏,却也只有一个儿子蓁,今年不过五岁,是崔氏所出,聪明伶俐,全府上下都很是看重这个孩子,萧桓也颇喜欢这个儿子,如今他成了太子,这孩子又是嫡子,自然是尊贵非凡。因此府上众人也都把他当做宝贝一般。现下看见萧桓如此怒气,也怕小世子当真做了什么惹怒他的事来,忙偷偷使了个颜色,令几个不干事的赶紧去后面找太子妃过来。

有两个仆妇领着萧蓁过来,头上扎着两个总角,倒是乖巧可爱,见了萧桓,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语音清脆:“儿子参见父王。”

萧桓怒气却没有减多少,冷冷地问他:“这伞可是你拿了弄坏的?”

萧蓁听他语气严厉,心中微有些害怕,忙低声答道:“回父王,儿子昨天过来玩,不小心弄坏了,不是有意的。”

萧桓听他回答倒也直率,微微平复了些怒气,问道:“你既然摔坏了,为何不早些过来承认?还将它放在原处遮掩?如今看见这满院子的人替你受罚,可觉得满意?”

“儿子,儿子,”萧蓁抓着衣角,想了半晌才答道:“儿子怕父王责骂,儿子……”他抓抓脑袋,似乎是想不出来什么更好的说法,只小声说:“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把纸伞而已。”

萧桓听他这样说,怒火一下子又上来了,回顾马万全:“拿家法来!我今日定要好生管教一下这逆子!”马万全等一下子都忙跪下,求道:“殿下息怒!小世子不过是无意中弄坏,也已经向殿下承认了,还请殿下息怒啊!”

萧桓眼见众人都跪下,只觉得心中一股怒气越发没有地方发泄,转身回了书房,看见墙边挂着一支马鞭,抓过来便朝萧蓁身上抽去。

萧蓁却是倔强,紧抿了嘴唇也不哭,一道打过萧蓁的后背,他不禁瑟缩了一下,却也不躲闪,萧桓更怒,连接着几下便狠狠地下去。众人大惊,萧蓁的奶娘忙扑在他身上,哭着求道:“殿下,求殿下开恩啊!小世子年纪还小,殿下开恩啊!”一时间众人也忙跪下不停叩首求情,萧桓只是不理。却猛然看见崔氏疾奔过来,扑在儿子身上,大哭:“殿下打死我罢!”

她今日自萧桓离去,也是心中惊疑不定,断然没了和李儒人再闲聊的兴趣,李儒人得了萧桓的怒斥,也是暗自委屈,忙早早告退离开。崔氏独自坐在房中,只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谁料竟然有下人来报,说太子殿下不知为何事生气,先罚了书房院里的下人们不说,现在又动了家法,责罚起小世子来。

崔氏大惊,忆及方才萧桓离去时的神情,只觉得心中凉凉的,忙起身随着下人过去,刚进书房院子门,便看见萧桓正取了鞭子责打儿子,她大急,想也没想便奔了过去,抱住儿子,眼泪扑棱棱的落了下来。

萧桓只觉得无力,看了看崔氏,长叹一声,扔了鞭子,转身往后寝殿去。崔氏这才赶紧抱起儿子,仔细查看伤处。

萧桓虽然盛怒,却也只是一股无名火,又是自己儿子,因而下手并不甚重,饶是如此,萧蓁背上衣服仍旧被打破了,落了好几道痕迹。崔氏看的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忙抱了儿子回屋,又急急地令人请宫中太医过来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