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上)
金阿卯坐在晨曦的暮霭中已经很久了。冰冷的寒露沾了他一身,身上的戏衣像刚从溪水中捞出来一样,湿湿的贴在他身上。寒风一吹,他冷的直打颤,但他还是固执的站在晨曦的暮霭中。
在他的身边是一棵歪歪斜斜的四百年古槐。槐树的枝条上系满了许愿用的红色绸缎,槐树下摆满了上供用的供品。
这一夜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在这一个时辰里往事如烟般的重现在他的梦境里。金阿卯十五岁被家里卖给师傅时候,也是在晨曦的暮霭中,他清楚的记得比他小一旬同是属兔的弟弟坐在门墩前,用他小小脏脏的手指抠着蚜虫分泌的甜汁往嘴里送。他一路哭,他三岁的弟弟茫然的咀嚼着和满土腥的甜蜜滋味,眼神空洞木讷。于是他离开了生他的江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学会了种种戏文,学会了在脸上涂上绯红的胭脂。也是这样的晨曦暮霭,他的师傅终于也死了。死之前留给他这一生唯一一句有意义的箴言——遇水元吉。后来,他看见了他。他就坐在窗口,长长的头发,惨白的麻布衣裳,无神的眼睛。他看出他就像天下所有服丧的人一样,欲哭已无泪,欲笑已无声,静如死水。他就爱上了他。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个机会,深深把那把锥心的七寸钉敲入棺材一样敲入心中,只这样,就可以爱上了。
远方的晨鼓声声催心肝。
他抬起头,淡淡的烟雾中,有个白衣的女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跑来。女子长发,蛇似的在风中抽搐着身体,脚步轻的好象根本不曾着地一样。
他渐渐看见女子的白衣没有任何丝线缝过的痕迹,女子的眼角斑驳的爬满蜘蛛网一样的皱纹。
他感觉到女子和他擦肩而过,长长的白纱比昨天那人白色的麻布衣服还要白,但又似乎没有任何的触感。
后来女子向城南跑了去。
金阿卯记起城南根本是一个乱坟岗。
金阿卯坐下了,坐在了槐树下,小心的铺平戏衣上的褶皱。
可褶皱多的怎么弄也弄不平。
已经是很老很老的衣服了。
金阿卯看见的第二个人是昨天那人身边的小小青年——蓝色的褂子,朦胧的水波目。不久后,他注意到,青年的脚步也是悄无声息的。他很奇怪,分明蹒跚的步伐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呢?
于是他拉住了飞奔的青年,告诉他——若能得你家多情的公子共鸳帐,又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青年一脸愤怒的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向城南跑去。
金阿卯更奇怪了。明明自己学足了戏文里张生的口气,却还不能逗乐台下的听众。
他决定四处晃晃。
他的脚步像古魂野鬼,漫无目的。
酒楼下有个老妇人在卖菜。老妇人黝黑的瘦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食指像鸡爪一样张开拨弄着自己不大新鲜的菜。他认识老妇人。她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人贩子,然后第二个儿子也给卖了,唯一的女儿也在不久前卖到了勾栏里。如果她不像这样老的话,她会选择最后卖了自己,而不是卖菜。
他走过去,问:为什么。
老妇人用枯燥的眼睛盯着他:卖无心菜。
他问:无心菜有心么?
老妇人yin郁的笑着,血红的口腔中露出唯一一颗牙齿:既是无心又怎么会有心?!
这个回答叫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命的逃回槐树下,正好撞上了刚从城南回来的青年。他双手紧紧拦住青年,问:什么名字?!到底是什么名字?!
他在问昨天那人的名字。江流水却以为在问自己的名字。
江流水皱着头,告诉他:我叫「江流水」!
金阿卯愣了一愣,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风筝在朦胧中醒来,清清爽爽的晨风吹开他羽扇的眼睛。翻了个身,身边的床塌还是微微温暖的。
他坐起身,厚实的棉被从胸口滑落,被风一吹,有那么一点冷。他就拉起了被子,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的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这样的醒来,说实在,他不熟悉,甚至陌生。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床纱,陌生的空气。唯一能让他不感觉陌生的人也不在身边。
……咯咯。
风筝听到窗外有人在笑,笑声让他想起黑夜里的夜猫子。
风筝就攥紧了被子。
也是银针,不过不是十三根,而是漫天的一把,天女散花一般多如漫天繁星。或快或满,或长或短,伴着窗外的嬉笑声一齐重进着静谧的空间。
——暗算!
风筝浅浅的笑了一下,反手掀起身上的被子,回肘旋转了一番。动作之快,在转瞬即逝间一气呵成,来不及细思量,尘埃便落定;动作之美,好象青衣舞动的水袖,如怨如慕。
不管那些银针飞的再高,风筝手中的被子都一一把它们接住。它们深深扎在棉花里,再没有任何威胁作用。
窗外的笑声更浓。
风筝翻身跳下地,却一个不防狠狠的摔落在冷硬的木板上,地上的椅子撞到他的左脸,唇角顿时流出了鲜血。他又忘记了这里并非他熟悉的地方。
窗外的人不笑了。
这本是一个进攻的好机会。无论是兵家还是武家,天下的人都晓得,面对着高与自己或与自己同样水平的敌人时,措手不及是取胜的不变真理。
但窗外的人不但不再咯咯的发出笑声,连最好不过的偷袭时刻也放过了。
不,不是看不出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手中再没有暗器。既然能一下子发出那么多的针,那人就该是个武功相当高的人,而且,作为一个进攻者,当你放出十根暗器时,就意味着你有一百根暗器。风筝暗自忖度,这样的情况只有三种可能——一,对方只是试探;二,对方在等待支持;三,对方是友非敌。至于是究竟哪一个,风筝就猜不透了。
理所当然的,风筝和窗外的人彼此静静的对恃着。
打破平衡的杀气,是从房门处而来的杀气。
然后门被踹开。
风筝手指轻弹,被子上的三根银针随即飞出,一针少海,一针天宗,一针命门,不偏一寸,不慢一分。
根根索命。
风筝的手指颤抖了。
……流水?!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流水那傻孩子啊!
他把三根银针用避无可避的速度和一针足以穿透人体的狠辣手法向破门而来的流水射了过去!
耳边忽然一阵呼啸。
窗外的人又发了一把银针。不是攻击风筝,而是攻击风筝发出的三根银针,试图追上它们打歪它们。几乎在呼啸的同时,一阵叮叮当当,落地的都是窗外人的银针,那三根射向流水的还是笔直的飞去。
——风筝的银针又岂是别人打的落的?!
所有的变故比眨眼的工夫还短太多。
江流水只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的银白,之后似乎有什么落了下来,还有什么以不可挡之势向他扑来。他连大叫的机会都没有,下意识里,他在迎面而来的寒气中闭上眼睛。
有什么东西逼近了他三处要囧,几乎也在同时,叮的一声,只一声,所有的威胁蓦然消失。他心一松,双腿顿时软了下来,重重跪在地上。
「流水?!流水?!伤到没有?」
传来风筝焦急的呼唤,流水赶忙睁开眼睛时,就看到风筝倒在地上,焦急的向他这里爬来。
「风筝,别过来!地上都是针,会伤了你!我只是腿软动不了。」
风筝似乎没有听见,双手撑地,一点点摸索着:「流水!流水!对不起……对不起……」锐利的针刺破了他的手指、手臂、手掌,在他移动的这一点地方流下条条细细的鲜血痕迹。
流水不顾自己双腿酸麻和小腹纠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去一把抄起风筝的双臂,反之,风筝的动作更快更坚决,他回手把流水那孩子紧搂在怀里。
「对不起,我居然没想到是你……」
风筝发现自己变了好多。在那深白浅白的梨花开处,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什么都了然于胸。生在梨花下,死在下,死后的灵魂化作雪白的梨花,纯粹如初诞生的天地。那时的自己决不会犯这种错误,不会连流水都分辨不出来啊!
又……怎么会……
窗外的人又笑了起来,齿冷不屑的笑着:「果然。天下唯一能打落你的暗器的人只有你自己,就像天下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一样。真是……虚伪。」
边笑,边远远的跑了开去。
流水要追,却被风筝拉住了手臂。
风筝黯然的摇头:「他不是坏人,我察觉的出。」
流水回转身来,静静的凝视着身边的人。手指抚上风筝流血的嘴角,心痛的说:「你撞到了?是我不好,明明说要当你的眼睛,就不该留下你一个人,不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计,不该赶回来的这么晚。」
「啊~~~~~!!!!!」
蓦的,客栈楼下一声尖叫。
流水挺起身,握住衣袍下的长剑:「我去看看怎么了。」
风筝放开了流水的手臂。
血红,血红。
推开门看到就是一片血红。
客栈的墙上插满了血红的针,可见发针的人用的是入木三分的手劲。江流水发觉自己掉入了一个诡异情况,一个人引开他,一个人袭击风筝,还有人插了满墙的针——莫非,他们早已经被许多在暗处的人包围了?是谁?是谁?!流水再细看那些针,一股彻骨的冰冷从脚下直冲脑海,原本就不舒服的身体此时更加沉重。
那些红色的针赫然拼成四个字,血淋淋的大字。
——汉——江——有——难——
流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的头痛,他的手痛,可他的心更痛,他的心里一直装着那条生他养他的汉江。小心的扶着风筝上马,流水双手忍痛撑鞍,一个矫健的翻身,稳坐在风筝身后。
「风筝,我们走!」
风筝应了一声,知道那孩子双脚一加马肚子,飞也似的冲出这个黑暗的地方,向着另一个黑暗的、不能分辨的地方而去。若不是身下的颠簸,风筝是不会觉得自己在运动的。也正是因为强烈的颠簸,风筝从真切的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透过层层衣物,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了他。
他,轻轻握住他的手,两双同样带伤的手。
短短的行程之后,流水忽然勒住了缰绳。
「发生了什么?」风筝问。
流水咬住了下唇。
在他面前的是一层人,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到一起的理由只有一个,为的是那棵老槐树和槐树上倒挂的尸体。尸体已经僵硬,扭曲的脸孔上也曾经涂满丹蔻,但对死亡的恐惧叫他在最后的挣扎中流下两行泪,泪水滑过绯红的眼角,直流下扭曲的手指。人们笑着,把那人的死去当作一个不入流的笑话,伸出手,在冰凉尸体上戳了一戳,又用指甲抠那张闭不上的下唇。尸体的舌头长长的伸出来,也成了人们谈论的对象,甚至有人拿了皮尺细心的量起舌头的长度,好象在一个安静的傍晚,丈量他们晚餐吃的猪舌的长度。明亮的日光下,人们的表情僵硬如尸。
看到这里,流水一哆嗦。
似乎被风筝唤回了神志,一手搂住面前的人,流水死死的盯住尸体:「有人死了。」
「昨天的那个小生,」流水顿了一顿,「我今天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我本应该去救他!」是啊,他在他的身边过。那个人神色茫然,已经没路可走,已经别无选择,他却自顾自的从他身边跑开,甚至还推开了他,如果当时他能稍稍细心一点,那么那个人就不会死了吧?
风筝姗姗的笑了。他很平静,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明白很多道理,他有太多出人意料的行为,他是他见过的最纯洁善良的人,可,他说:「你救的了一个,你救不了天下人。」
他说的时候,那个青年手臂紧了一紧,说:「这不是我的错,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
恩,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人一出生,自然是三六九等,有的贫贱有的富贵,有的毫无建树就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一世辛劳却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流水觉得很幸福,至少他的身边有个风筝,有个小小的汉江会。在哭泣的时候风筝会捧住他的脸,在闲暇的时候也可以彼此悠闲的肆意笑闹。
「帮我一个忙好么?」
「当然。」流水一口应承下。
「帮我问问死去的人叫什么。」
流水下马抓住了人打听,无数的脑袋争先把自己知道了倾吐出来。那些平日里悠闲惯了的人显然对这种话题有病态的爱好。在这些人世界中,死亡并不像死亡的本身一样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缺少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会叫他们变成没有水的庄稼。
死去的人叫金阿卯,黄金的金姓,卯兔年的生人。上天似乎很开玩笑的注定了他的一生——盼着黄金却得不到,只有贫穷,贫穷到了极至惟有寻求一种特殊的解脱,兔爷。
金阿卯说的很对,他自堕落,何囧囧人。
风筝听到江流水用干涸的嗓音读出三个字:「……金阿卯。」
北方干燥的风扬起沙,在六月干热的空气下,砸的人心口生痛。黄沙吹拂着白马的蹄子,绿意盎然的草纠缠着远方的风。一村一庄,一柳一木一声重重的喘息,一口长长的酣饮,还有一日一月交替不停。
归心,似箭。
这是奔波的第五天,路程行了一多半。途中换了三次马。第一次是一匹枣榴红的老马,第二次是匹黑马,这一次是白的像雪。这样的奔波不是没有意义,至少流水的身边已经有了幽幽流淌的汉江水。
「我听到水的声音了。」风筝老实的坐在流水怀中,没有糗流水也没有任何劳累的抱怨。风筝知道流水该是疲劳的。风筝却不知道,夜里休息的时候,流水几乎从没有合上过眼睛。下腹一直纠葛的疼痛因为马上颠簸完全没有康复的现象,而对家的渴望又折磨他的思想,不论从身体或者心灵他都在接受一种考验——是完全的战胜,还是被打倒。
流水舔舔干燥的嘴唇,羞赧一笑:「恩。现在是汉江上游的上游。只要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我家的地盘。」当年曾经发誓,一定要作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能回家。谁知一去竟是三年,顶天立地是没有,但是男人……恩,做了。
想着,想着,有些尴尬,可是嘴角反到翘的更多,待到了自己发现时,顿时面红过耳。水溜溜的眼睛,四处一转。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否则脸一定丢大了。
「偷笑什么?」风筝问。
流水正在大口吸气,顿时一口口水呛到,真该死,怎么就忘了身边有个「心明」的人呢?「不,也没什么……啊!那边有人!我们过去问问还有多少路!」
风筝忍俊,明明刚才自己还说了路,这下又推说问路,怕是窘到极了。心里如此想,嘴上也不说破,任由那孩子搂住自己驾着马跑去问:「喂!大叔!前面到汉江会最近还有多少距离?」
大叔扛着镰刀,问:「汉江会的人吧?」
「最近的码头还有两半天的路程。」
流水谢过了,庆幸自己顺利带过一笔。驾马跑出五十步,忽然止了马步。
自己没有穿汉江会绣着穿的外衣,那,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大叔会猜自己是汉江会的人?这里,离那里,分明好远。
四个鲜红的字映入头脑——汉江有难。
几乎在同时,有凌烈的刀风破空而来。流水没有见过北方朔月的寒风,但他直觉这样的刀风带来了大雪满弓刀,像冰冷的西江月,穿过乌云,月光直刺他的背心。
流水拔剑的时候一直是他的弱点,这一次他反而简单的完成了整个动作,甚至把它完成的依山旁水,舞出一条水灵灵的剑气出来,长虹如水,剑啸如龙吟。
他呆楞楞的看着自己几乎完美的动作,十成十的不相信对方的全力一击叫自己如此轻松的化解了去。
风筝在心里好笑,自己教导的人岂能有错?察觉到那孩子实在打击太大,也不好管他难以接受现实,只提醒:「小心啊,既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肯定不会只孤单单的放一个人在这里。」
流水一经他提醒,顿时领悟自己是多么大意。且不说自己是个半吊子,即使风筝的武功再高,也终究是个盲人,一旦离开天陷,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会束缚住他的手脚!
就像呼应他们的担心,身边的树林冲出七八人将他们重重保卫!最严重的是,他忽视了他的身体,他严重缺乏休息的身体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放弃了他,为了抗议连日的忽视,所有疼痛的症状在他短暂的欢喜之汹涌的扑面而来……
风筝感觉到流水的呼吸重了好多,揽在自己胸口的手也有些发抖。
流水哆嗦着嘴唇说:「只有七个人。风筝,我们冲出去。」说着,双腿紧紧一加马肚,快马,再加鞭。
只可惜骐骥一跃,再远也远不过十步。
拿镰刀的大叔像看困兽一样看着流水苍白的脸色,手一扬:「放箭!」
流水剑劈开了射来的羽箭,羽毛凌乱的飞了一天。白马高高跃起,长啸远奔。
乱箭如雨。
流水有种错觉,朝他们射箭已经不止七人,是七十人甚至七百人。一路上狂奔,追兵似乎无穷无尽。流水剑舞的密不透风,可是流水还是可以触摸到危险的气息。他想,或许对方就是在用疲劳的战术,等他的身体一旦吃不消,就要大举进攻。危机感越发的严重。额头的汗珠簌簌落下。如果是单打独斗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可现在是围攻,他的怀里还楼着一个风筝。他不是赵子龙,风筝也没有阿斗小小利于保护的身材!他没有把握可以脱险!
眼前的景物似乎晃了一晃。他的上方闪了一个空位,一只剑险险的从他斗顶滑过。他一惊,冷汗瞬间从额头落下沾湿了他长长的睫毛。景色似乎晃的越来越厉害了。那些飞过来的箭在他眼中变成了蛇,吐着信子,身子纽动不安,必需要连劈数下才能劈开。
他那连日来睡眠不足和断断续续发点低烧的身体已经到了边缘!
不止他发觉了,敌人们也发觉了!
带头的大叔哈哈大笑,伸手取过来他的弓他的箭。他拿手的技巧不是刀,而是箭。他的弓是一把强弓,通体金黄,可比当年后羿射日的弓。他箭只有三只,从来没有人逃的过他的三箭。一箭逐命,一箭追魂,一箭哀歌。
他向着太阳拉开了弓,金色的弓身在阳光下反射着美丽眩目的光芒。
流水听到「嗡」的一声。
他回头,看到飞速飞过来的箭,他回手狠劈。他的身体很糟,可是人在危险之下总会爆发出极限的力量。所以这一箭他还是劈开了。
「嗡」的第二声。
这一箭比上一箭来的更快。身边其它的箭都停下来了,似乎被这种强弓的身影压制了一般。
流水的双目紧锁着飞箭,这一次他没有劈,而使出江家的剑招——千江横渡。这是最最简单的一招,只要把剑直直的刺出就可以了。江流水从前从不看好这招,可是在天陷底下,风筝很多次只用这招就克制了他所有的进攻。风筝说——看似四处都是破绽的招式才最不容易被破,就好象无论哪一种字体,最难写永远是个「一」字;诚然笔画越多越可以掩盖瑕疵,但是笔画越多瑕疵也就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这种情况下,他想也不想的就用了这一招。
这一招集合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刺—————
箭对上了剑。
流水的手抖了一抖,可他还是牢牢握着他的剑。
一刹那箭被劈开了。
流水看着眼前的胜利,心口涌上的不是喜悦而是痛苦。力气被耗尽了抽空了,五脏六腹一阵紧缩,有些酸酸的东西冲上喉咙。
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是比死亡更加难受的感觉。
第三声弓响。
流水睁着迷离的眼睛,握着的手剑已经没有力道。仅剩的力气环在风筝的腰上,把他搂在胸口。
热的,热的,还是热的。
不想,不想让他死。
真的,还说要让他看看六月汉江滔滔的江水,开遍江上的红莲花,还有寂寞幽雅的细雨。
冰冷的铁器入骨——右臂的臂骨。
骨骼碎裂的声音。
红色的血流了下来。
所有的知觉的通通汇集在臂骨上,不需要闭上眼的,就可以看到碎成一片片的骨骼。
疼,除了疼,就是疼。疼的想杀人。苦海无边,疼痛比苦海还要广袤。好想挥一挥手腕,确定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一场没有边际的疼痛的噩梦。
流水当然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他的武功!他是江家的小少爷,只要废了他的武功就是他们随时可以用来要挟的一枚好棋子!
可是他们错了,他现在的身体只怕承受不了这种痛苦!
长长的呼吸,出口的却是高声的喊叫。
风筝身上的温暖传入左手。可左手已经无法控制了,五根手指茫然的抓着,下意识里想要把疼痛抓出一个窟窿来!
马在叫了。
马为什么会叫呢?
想不通。
头晕。
已经不能呼吸。
不能死啊!
还有风筝呢!我死了谁来保护他?!
风筝也知道身边的凛冽的杀气,身下的马匹的步子也不再矫健,三进两退的移动着,似乎身边所有的地方都进不得退不得。可是,不进不退只有死路一条!
在第一声弓响的时候风筝已经捏住了自己指尖的茧子。
忽听流水一声长啸,声音似乎含着悲怆的味道。搂抱着自己手一下子刺入肌肤,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紧接着,白马竟然也是一声惨叫,两只前蹄抬起来。保护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消失了,风筝一歪,从马上重重的跌下来。
是流水!
流水出了事情!
风筝茫然的站起身来,双手四处挥动着:「流水!流水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你受伤了么?」冷不防撞上一块石头,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又摔倒在地。
四处一片嗤笑声——原来是个什么都干不了的瞎子!
对,瞎子,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拖累别人的瞎子。
手,攥紧,指甲刺入手掌。
在身边的嘲笑声中,风筝爬伏着,到处摸索那个不出声的孩子。
很快,手指沾到了湿湿热热的**。
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顺着血,自然的找到了直直躺在地上的人。风筝的手触上流水的身体,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脉搏。反手把流水搂入自己怀里,脸蹭着流水的头发,冷冷的问众人:「是谁?是谁伤了他?」
所有人都笑,问:「你要为他报仇?一个瞎子!」
「我再问一次,究竟是谁?」
四周的嘲笑声无处不在,像魔咒一样付在风筝的每一寸肌肤上,叫风筝觉得头痛,心更痛。
瞎子!
瞎子!!
回答风筝问话的是一只握住他衣角的手。
手的主人刚刚清醒,手指拉着他,用沙哑的嗓音凑在风筝的耳边:「……如果我死了,留下你一个没有记忆又看不见的人在尔臾我诈的俗世,你该怎么生活呢?」
不是不曾疑惑。
风筝想过很多次,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使得那个世俗的孩子心甘情愿的跟着自己、拉着自己。为什么每每到了自己都会迟疑的时刻,那个孩子还是会像这样一直一直拉住自己,然后说一句可以打乱自己心情的话。
怜惜充满了胸口,他抚摩着流水汗湿的头发,低声询问:「哪里受伤了?」
流水抬起自己的右手:「右手的小臂。箭射的。」
流水狐疑的看着风筝从他的衣服内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线球和一根鱼骨针。在四周处处守敌的情况下,他有点自暴自弃的想——风筝该不会想用那么柔软的鱼骨针给我接骨吧?
看着风筝真的穿针引线,摸着自己的箭伤凑过针来,对自己说:「很疼的。一会儿疼的厉害了就咬住衣服。」流水索xing就闭了眼。
风筝说:「这块地方的骨头碎成了四片。现在赶快要把骨头接上,否则时间一长,你的右手就真的废了。」
流水立刻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懂医术?」
「不懂。若懂得话,就不会叫你痛了。」
流水一阵哆嗦,睁开眼,看到风筝正把针刺到手臂里,试图把两块碎骨头缝合在一起。他吓的急忙打算后退,可是虚弱的身体一动都不能动,只能任凭风筝下针。
很疼,真的很疼,比刚才有过之的疼。
一阵气血翻腾,江流水头一蒙,又晕了过去。
醒来时也是疼醒的。一睁眼就看见风筝在用针线缝合自己的伤口。而彼此的身上、衣服上染的都是血红,好象盛开的山茶,触目惊心,叫人不怕都难。
在昏迷中,他疼的左手一直拉着风筝的衣角,白色的骨骼和青色的筋络凸显在他年少的手背上。疼痛像**,随着每一个呼吸每一次飞阵走线游移到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求逃离!
只怕传说中刮骨疗伤也不会比这缝合碎骨更加痛苦!
比沧海桑田还要漫长!比刀山火海还要痛苦!
直到针最后一次游走。
看着白色的线染成鲜红,看着风筝的脸和自己一样满是汗水,看着风筝一动不动的眼球。流水已经不知道这滋味到底是苦还是甜。
风筝笑了一下,说:「好了。乖乖躺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边说,边又拿出一把鱼骨针,每一根都仔细的穿上长长的丝线,攥在手里。又说:「你放心,我会叫他们血债血偿。」
带头的大叔从风筝拿出鱼骨针的时候就在注意他了。当看着他用一折就断的鱼骨穿透坚硬无比的骨骼时,一股凉意瞬时笼了全身!武功高到了一定程度摘叶飞花皆可要人xing命,那么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呢?
唯一可以庆幸的——他是个什么都看不到的瞎子!
只要他是个瞎子,他就看不到什么地方可以下脚,什么地方有阻碍物!
只要他还是一个瞎子,他们以多制少就还有绝对的胜算!
风筝的手弹动了一下。
那是很短暂也很的美丽的一个蓦然间,八根针带着线连射八个方位,快的如同黑夜里白色的烟花。就在这个蓦然间,一声树木的呻吟,八根针线同时囧囧八个方位不同树木的树干,以他和江家少年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八方放射的图形。
除了风筝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连流水也是呆呆的看着他的动作,他手指的第二次轻弹。
就像是有一架工作着的纺织机,风筝的手腕只是抖了抖,无数的丝线立刻横向缠绕在八根竖向的丝线上。他和他,就在停留纵横交错的丝线中央;而追兵则星罗棋布的分散在丝线交错的各个部位。
带头大叔看到了什么?
一张蜘蛛网。
他终于明白了!——无论哪个地方,蜘蛛都可以感知猎物带来的蛛网颤动!无论多不平坦的道路,只要蜘蛛停留在蛛网上,就永远不会被崎岖的山路束缚!
可他明白的太晚!
他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他的手下,白衣的蜘蛛已经跳上了他精心布下的网。他不笑,也不怒,只轻轻的说:「既然没有人承认是谁伤了他,那就是你们都伤了他。」
风筝有长到腿弯的秀美长发,有一张苍白病态的脸,有一双没有神采的黑眸子。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柔软的,可他平平淡淡没有喜怒的话叫所有人全部打一个冷颤。
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仅仅一口冷气,一个比平时略微承重的呼吸,一个细小的声音。风筝白色的身影已经罩了过来。不同于以前和江流水喂招时一板一眼的动作和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这次的风筝形如鬼魅,黑色的发丝白色的短衣还有红色的鲜血,创造了一个超脱江流水所有记忆的风筝——白、无、常。
冷如飞雪,快如迅雷。
风筝的手指刺了过去,抽气的人回刀劈砍。
风筝如一抹无踪无形的流云,冷冷泠泠,简单的化解了那人的攻击。然后白皙皙的手飘来,轻轻的,巧巧的,带了点妩媚的,落下。
「啊~~~~~」
痛苦的尖叫已经充满了整个战场。
风筝轻巧的,捏碎了那人的右臂骨。
站在丝网上,风筝默然的说:「我不想伤人,可你们伤了我的流水。我不想让杀人,可是我又不想折磨人,你们说,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在提防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喘大了口气或是多发出一言片语,下个受害的就是自己。
风筝浅浅的皱了一下眉,说:「那好吧。既然没人有主意,就按我的方法办吧。」
断了胳膊的人还沉浸在痛苦中,一根丝线已经悄悄缠上他的脖子。等他发现时,只觉得这丝线温柔如水,仿佛情人的爱抚般慢慢的游动。忽的,如同知道了自己的不忠,情人变了脸色。那根本来一拉就断的蚕丝变的韧如蒲草,冷如寒冰,无情的把他最后一口呼吸收拢在喉头。
六月正是好时节,入了人眼的,都是深浅变化的绿色。浓重了就是天,浅淡了就是水,还有不浓不淡正当妙处的草。六月的草地是碧绿的,绿到人心坎里,挣扎,疯长,纠缠,牵绊,吸收一切的养料。
包括飞散的鲜血。
江流水的瞳孔中映的是不断飞散的血花,还有风筝空灵的身姿。他记得有一种舞,叫作霓裳羽衣。舞着带动环佩丁冬,带动衣袖翩翩,带动惊鸿,引的观众惊艳的一窥。风筝的身上没有环佩,也没有长长的云袖和下摆,只有他本身的那一种气质,一时间,起舞回雪。
他有灵敏的听觉,每一个敌人妄图脱离丝网或者妄图攻击他,他都可以清楚的发觉。随之,踏在细细的丝线上,引着千江水月万里云天飘落那个人身边,手腕轻舞。先是捏碎臂骨,再是用丝线勒死对方。
不要妄想不发出声音而逃过这一劫。
因为风筝的左手不停的舞着三根线,如果不远处有敌人,那线就会反弹回来。在这一个白衣无常的轻舞下,没有了生与死的选择,有的只是早死或晚死的区别。
带头的大叔拉开了他的弓,他的弓满的像十五的月亮,他的箭锐利的像天狗的爪牙。弓箭重叠时,流水大喊了一声:「风筝!小心!」
弓响。
箭鸣。
风筝的嘴角溶开了一点冷笑:「这就是伤了流水的东西吧?」
他伸出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一个小小的白惨惨的含苞兰花,那朵曾经夺下流水手中武器的兰花。
兰花娇小无比,对着狰狞的利箭灿烂盛开。
也许是短短的时间,也许也是漫长的时间。
风筝嫣然一笑,从容的把那劈风斩雾的箭头捏在了手指间。他的动作幽雅的像一个书生,在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深情的捏住一朵成了妖精的牡丹花,把那朵花留在指间,叫花的妖精为他憔悴为他神伤。
可江流水知道那是多么厉害的箭!只是箭气就足以劈开乌云,叫云开舞散!那箭,他躲开了一次,劈开了一次。当然那也是在他看的见,手里拿着汉江会的宝物——流水剑的时候。
大叔当然也知道自己那一箭的威力。他今年五十有三,出道三十年,只在三十五岁之前有人躲过他的箭,而抓住过他的箭的也不过一个人。今日,不但有人劈落了他的箭,更有人轻松的捏住他的箭,这叫他怎么能不诧异!
于是他拉满了弓,放出第二箭。旋即,又张弓,连发第三箭。
一箭快似一箭!
风筝浅笑了一下。
足尖一点,身子在丝网上飞旋曼舞,长发流如飞云暗渡。
额头一侧,逼开了飞箭逼开了锐利箭风,暗黑的眸子不流不转凝滞如千年寒冰。
右手一转,兰花悄然颤动,先前捏住的箭脱手而出。
大叔看见白衣的鬼魅躲开了自己的追魂第二箭,看见风筝抛出先前被捏住的第一箭对着他的第三箭而来。
从风筝手指离开的箭飞的不快,平稳又没有霸气,好象是山山水水中的一个精灵一朵蒲公英,清清淡淡浅浅,生长在这一方水土,捍卫这一方水土。
当弱不惊风的精灵遇上了咆哮的天狗。风筝的那一箭居然理所当然的把哀歌第三箭从中一劈两半,直接向着射箭的大叔而来!
没有风,没有雨。
那是抚堤的春晓,塞外的长空,那是南方小楼出彻玉笙寒,也是北方春风不度玉门关。
更是吹到了西洲的一场梦。
死亡的。
梦。
大叔看到箭穿过自己的喉咙,箭的力道竟然还没消退,硬是带着自己一直后退,直到那箭囧囧一棵大树的树干。
大叔看到自己被串钉在树干上。
看到自己的死亡。
他看着自己死亡,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一个词语——白衣的,魔鬼。
江流水一直小心的注视着他的风筝。——他风筝,好象白纸的风筝,可以和猴子嬉戏,可以是苍天是大海是风是雨的风筝,也可以在一个短如盛夏急雨的瞬间杀人的风筝。
怕他么?
不怕。因为知道他是爱护着他的。所以没办法惧怕这样的他,即使是这样冷漠的他。
那个人,那个他的风筝,此刻站在丝线织成的网上,微风吹来,吹动他泉水一样的头发,美的像一场酣梦。
对着剩下的几个活口,风筝淡然的说:「我不要你们的xing命。」
不要xing命?
只怕是要自己生不如死吧。
风筝继续说:「……我只要你们留下你们的右臂。」
剩下的敌人还有三个。
三个臭皮匠挺一个诸葛亮。
可这三个人反倒没有人说的明白这个要求究竟是不是残忍。
右臂没了,还可以锻炼自己的左臂,这是自我安慰的说法。可他们毕竟明白,苦练了多年的武功今日要废于一旦是多么痛苦的事!可他们更明白,他们伤了江家的二少爷,他们嘲笑了眼前白衣的人,他们就必须付出代价,一个足够他们后悔一辈子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