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我离归云山渐行渐远,想回头看看却不敢回头。
无人的官道上,迎面飞奔来两骑, 踏得烟尘漫天, 见了我, 急急勒住。乐川跳下马来, 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娘娘, 主人命属下来接您回去。”
不等我回答,乐江已过来牵住了我的马缰,似是生怕我逃脱。
我淡然一笑:“不必紧张, 本宫正是在回去的路上。”
两人相视一眼,神色略松, 又拜道:“谢娘娘体恤。”
瞧他们这样子, 大约萧朔下了死命令, 令他们务必带我回去。
他二人重新上马,一前一后跟在我身边。
我实在忍不住, 回首向归云山望去。
重峦叠嶂,山林碧翠,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有一个人曾固执地守在原地等我回去。
那天,我对阿原说:“这个结果, 我来这之前就想好了。萧朔不会杀我, 顶多废了我皇后之位。但我若是不回去领罪, 萧朔怒气无处可发, 晟霰可能要受牵连;那些朝臣更是会煽风点火, 遭殃的就是雍国。世子正要登位,现下是复国紧要关头, 我不能连累他们。”
阿原并不放手:“那个魏帝若真的要杀你怎么办?!帝王之心,最是无情,你就这么相信他?”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坚定点头:“我相信他,他不会杀我的。”
阿原只叹息一声。
我下了岩壁,身后铮然一声,响起了久违的琴声。
从前年少时,曾在此处缠着他弹琴,懵懂地向他求亲,吓得他拨断了琴弦,那一曲我未曾听完,亦未曾听懂。
如今终于懂了,身后那声声琴音,漫山遍野,诉说着弹奏者的心意,都分明在说:留下,留下。
我僵直着往前走,泪流满面,不敢停下、不敢回头。
……
暮色掩映下,我悄然回到魏宫。昆阑殿一切如常,似乎我并未离开过。
福穗赶紧上来伺候我沐浴更衣,我抱歉道:“连累你们了。”
她和福果是我的近身侍婢,萧朔若是迁怒,她们是首当其冲。
福穗摇头:“娘娘不必在意,娘娘平日待奴婢们那样好,奴婢知道娘娘这么做必是情非得已;奴婢是娘娘的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我感激她的体谅,她却小声说道:“眼下娘娘要小心应对,陛下吩咐对外只说您卧病,太后前几日硬是要来探望,好不容易才挡了回去。奴婢瞧着,陛下……这回真的动怒了。”
我沉默不语,只素颜脱簪,在殿中静静等待审判。
入夜时分,萧朔终于踏进殿来。
他面沉如水,甫一进来,便命关了殿门,幽深的眼睛看着我,半晌,冷冷道:“你回来了,可曾看过晟霰了么?”
我跪下来,答道:“方才看过了。”
他几步走过来,脸上尽是愤恨:“你还记得晟霰?!我看你心里就只有那个姓姬的小子!”
我抬头直视他:“就因为他们是大膺旧人,你就一定要杀他们?!别忘了归云山的人救了你的命,且你答应过我义父,此生不再回归云山!”
萧朔冷哼一声:“大魏既是要一统天下,宣称承袭大膺正统,这些大膺余孽到时便可能是动乱的祸根!晟霰是将来大魏的主人,你若为他着想,就该亲手去除掉归云山的人!你却不惜私自出宫,长途奔去通风报信!你……!”
我叹道:“寨子里的人都是我的亲人一般,我不能眼看他们被杀。”
萧朔吼道:“他们不过是外人!我和晟霰才是你的亲人!”
“可你为了这些外人,居然不惜背叛我!”他怒火越来越盛,“铮”地一声,突然拔出墙上悬挂的佩剑,指向我,眼中寒光一闪:“你可知背叛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我看着面前颤动的剑锋,全然怔住了。
没想到,他竟真的动了要杀我的念头……
原来是我一直耽湎在从前恩爱中,总是忽视了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帝王。
但事已至此,我向他拜道:“陛下要杀我,臣妾愿意承受。只是希望陛下开恩,不要迁怒于其他人,也不要迁怒雍国。”
“咣当”一声,萧朔似回过神来,扔下佩剑,神色惊惶:“不,阿辉,我不是故意……”
他失神地后退几步,忽然自嘲地放声大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念着雍国……是了,你当初愿意嫁我,是为了你的雍国;如今你肯回来,也是为了雍国。”
他倚靠在墙边,苦笑道:“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为何我一定要杀他们?呵,因为我嫉妒那姓姬的小子!从前你在千红馆中了迷香,神智不清时叫着他的名字;就连咱们成婚后,你还曾在梦里叫他的名字!还有,那日在皇陵,你看着他的眼神……我,我嫉妒他,嫉妒得要发疯!”
“现在你为了他,竟然真的背叛了我……”
我震惊地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失控模样,说不出话来。
他站立不稳,沿着墙瘫坐在地,双手交叉着紧握在一起,不住地颤抖。
见他如此,我心疼难耐,走过去,伸手想摸他的头发。他却猛然抬头,打开我的手,推开殿门径自走出去,沉声道:“今日起,皇后禁足,不得走出昆阑宫院半步。”
我呆在原地。
我终于失去了他。
*****
萧朔虽然动怒,却并未废除我皇后之位。禁足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惩罚。本来,除了萧朔和晟霰,我本就懒见这宫里的其他人,不出去反而省心。
福穗迟疑着告诉我,萧朔自离开昆阑殿,当晚就宿在了叶美人处,此后便一直留宿。按说美人新受了宠幸,都应在次日来向皇后行礼,可叶美人却一直不来,实在是不将皇后放在眼里。
我淡然处之,我这个皇后本就无权无势,如今失了君心,这位子根本坐不长久,也不怪她不将我放在眼里。
只是其他人却仍能来探望我,甚是烦心。眼见我彻底失势,新旧众美人们终于扬眉吐气,轮番上门来将我消遣了一番;太后亦是前来,假意安慰,话里话外却是劝我自请废除皇后之位的意思。
我打起精神来应付她们,却并不打算自己乖乖地自请废后。这个魏国皇后之位,好歹能为雍国带去些许支持,就算落得如此境地,我也能当多久是多久。
唯有一直深入简出的赵美人,这日带了晟敏,给我送来两本佛经。
我笑道:“本宫不信神佛。”
赵美人摇头:“娘娘当初救了晟敏,已是积德行善;臣妾一直以来,亦在佛前为娘娘祝祷。娘娘信什么都好,只是要珍重自身为上。”
我仔细打量她,这几年来吃斋念佛,她的眉眼间多了分寡淡平和,确实已与从前王府中略带骄矜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状似玩笑地问:“你既感激本宫,若今后本宫不在这宫里,你可愿意暗中照拂晟霰?”
赵美人淡淡答道:“陛下对娘娘和二皇子视若至宝,哪里用得上臣妾的绵薄之力?”
我便不再多说,本也不指望她能应承什么。
她却又说道:“不过臣妾看的明白,若真是有人心怀不轨,对付完二皇子殿下,便要轮到臣妾的晟敏了。所以即便不念着娘娘的恩德,臣妾也盼望二皇子平安无恙。”
赵氏早年投靠萧朔时尚有些势力,可后来赵氏族中长子早逝,后来的继承人平庸无能,家族迅速衰败,赵美人早已没有母家可以撑腰。
她这话说得可谓大胆直白,却是实情。她告退之后,我倒对她刮目相看了。
少曦此时传来的好消息,令我索然无味的日子聊以宽慰。
枳儿已然登上国君之位,年号崇恩,册封少曦为安国长公主;如今一切仓促,只在旧宫里安置住下,待在秣陵另选好地址,以后国力恢复,再另行重建王宫。
萧朔率先派出使节,与枳儿交换国书,其他国家见魏国表态,纷纷与雍国重修旧好;就连一直对雍国境地置若罔闻的楚国,也发出了修好的国书。见此情形,岐国虽仍未放弃与雍国的交战,却也士气尽泄,将近偃旗息鼓。
福穗见我高兴,趁机劝道:“娘娘,这回您要好好感谢陛下才是!不如让厨房做些陛下爱吃的,奴婢去请陛下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同意。虽然昔日感情已经不在,但我确实要当面感谢他才是。
晚间,萧朔沉着脸踏进宫苑中。
我早等在门口迎接,恭敬行礼:“陛下宏恩,臣妾感激不尽。”
他走到我面前,并不叫我起身:“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谢恩?”
不待我回答,他冷冷道:“不必了,我帮着雍国,并不是施恩,不过是互利而已。说来,我今日倒在为此烦心。你们雍国的安国长公主,当初明明与我约定,复国之后,每年向大魏交付岁币,银五万两、绢五万匹,如今却想擅自改约,不守诺言。哼,她可知道我既然是能扶助雍复国,亦可令雍再次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