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朦是母亲为我选的, 她如所有贤妻那般,温顺听话,以夫为天。
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对她上过心。我心中脑海整日盘算的是如何在如此死局中救下云家这一家子人。
一次次看着三叔和祖父的计策失败, 我甚至觉得, 无论如何盘算, 都难以逃脱株连九族的下场。
在京中为官, 不能每日回凌绝山庄,我住在京城云府里。府宅虽大,侍候的却没几个, 我也不设暗卫,任由人探查去。
一日, 我下了值回到家中, 在窗下听见她和婆子在谈话。
“自然喜欢啊。”
“喜欢哪点呢?”
“嗯……没有不喜欢的。”
“喜欢就好!我呀, 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对夫人好, 定也是喜欢夫人的。夫人尽早为少爷生个孩子的话……”婆子压低了声音。
听到此处,我就猜到,定是母亲又来催她为云家绵延子嗣了。我转身就走,却听她说:
“宋姑还是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若我当了真, 恐怕日后会变得贪心, 就不能一心一意对他了。”
我听得心头一跳。平日里我确实很少关注她, 但记忆里,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我想象不到此时的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往日我总是在书房忙到很晚, 回卧房时她还在灯下做女工,侍候我洗漱后, 我躺下很快便睡着了,第二日一早醒来,她早已起床,准备好侍候我起身。
云府里侍候的人不多,我还是过着从前人丁兴旺时的日子,我一直没觉得有何不妥,却从未想过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从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我叫来宋姑,问她夫人一天到底在做些什么。宋姑一听,惊喜之色溢于言表,一一细数下来。
原来从衣着到出行,与我相关的一切用度都是她亲手操办。入秋以来,光新衣她就为我做了三套,那几件衣裳针脚细密,绣纹雅致,比母亲做的更合我心意。
“夫人从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府中也不是缺人,夫人对少爷的关怀天地可鉴。”
我打断她,让她把她叫来。
她生得明丽,眉眼清澈,笑起来如暖风拂面,且她是母亲选的,我对她一直很放心,听到她为了我如此忙碌,我起了些怜惜之心。
我让她不要再如此操劳,她有些诧异。
“我,我反正闲着没事。”她有些手足无措,像犯了错的孩子。
我说:“闲着没事赏花游河也可。”
“我不喜欢赏花,也不喜欢游河。我喜欢做家里的事。”她还是牵着笑说。
“府中不缺人,若是事事由你亲自动手,别人还以为我府中没人了。”我心想这姑娘也太迂了,只好狠下心这样说。
“是。”她的笑容僵住,应下了,站在那里不言语也不动,
我不知她是难过还是生气,她不走,我还以为她有话要说。我们就这样傻站着,过了不知多久,我反应过来,我不让她干活了,她在等我发话。我让她回房歇着,她很听话地走了。
我没想到,自认为她好的话,却对她造成了如此大的打击。
接下来半个月,她日渐消瘦,或许一日便掉一斤肉,待我发现时,她憔悴得仿佛风都吹得倒。
我让宋姑请了大夫,大夫开了些补药,我也眼见她喝下去了,却不见任何成效。她仍旧以笑脸示人,看起来神采也不错,宋姑也说她饭量未减,但就这样不停地瘦下去,肉眼可见。
那晚,准备上榻时,我瞥见她皮包骨的手腕,抑制不住地心烦意乱。
我自认情绪修炼到了极致,天大的事也不会动怒,但那晚我竟说了气话。
“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也照顾不好么!”
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她又出现那日那般手足无措的样子,不同的是,这次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见了火气更盛,但我知道我那是在气自己,我极力把复杂的情绪抑制下去。
“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我尽力软下语气,她的脸色终于好了些。我从不说气话却对她说了两次,这下我记住了,她听不得重话。
“我不是故意的。我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是……”她止不住哽咽。
“就是什么?”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烦躁。
“就是太闲了……”
“闲着不是应该长胖么?”我怀疑我娶的这个姑娘怕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我不一样,我闲着就会瘦。”
“从前在家里也如此?”
她顿了片刻才回答:“没有,到这里才这样的。”
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非要干活才能好?”
她不说话了。
在看她忙活和看她瘦死之间,自然选择前者。
得了我的应允,她又回到了以往的状态,身子也日渐丰满回来。我见她确实挺满足的,便没再干涉。
后来南邑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说是南邑王终于赶走了夷人,算是把命保住了。终于不用担心他随时会挂掉了。
那日我心情好,又见苏朦在我跟前忙碌,我动了动脑子打量这个姑娘。若说前段时间我焦头烂额没空去想她的事,现在稍微一动脑,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结合那日她和宋姑的对话,以及后来的表现,我能肯定,她是被我冷落了,要找事情做来填补空虚。我反思我对她确实太冷淡了,有时连着几日也说不上一句话,夫妻之间鲜少温存。
想到她半月内瘦了三十来斤,我心里不由一窒,她到底有多在乎我……
可云家如今濒临深渊,我如何能给她什么希望,母亲常变着方法催我生孩子,我亦不能。若是我明日就死了,她好歹能了无牵挂地再嫁。
可我没想到,她对我的执念竟深到那种程度。
南邑王在南邑站稳脚跟以后,高家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多次派人前去刺杀。我也替那南邑王叫屈,不给一兵一卒就把夷人打退了,到头来还被自家人谋害。
我想着若是这南邑王有丝毫反心,此时便应该布局中原势力,开始内外部结合造反去。然而,若是事情有这么容易便好了,那周小少爷不仅毫无反心,对中原投去的橄榄枝不理不睬。三叔派去挑拨关系的或是求和的,均铩羽而归。
三叔一次次升级挑拨的手段,事情毫无进展。我在官场做官,虽能近距离接触敌友,但必须时时谨慎,唯独回到家能放松,一放松我便开始谋划逼南邑王造反的事。
偏巧那段时间春夏之交,天气变幻莫测,我一不小心就染上了风寒。
这风寒来得急,我在书房看书到深夜,突然觉得脑子发晕,身上乏力,眼皮直打架。我趴在桌上想休息一会儿,待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了。
睁开眼时,苏朦就坐在榻边,见我睁眼,苍白的脸上即刻绽开了笑容,起身跑出门去,转眼的功夫就端来了一碗药。
我一动,脑门上的帕子就掉了下来,她把我扶起来,一勺一勺喂我吃药。喂完了,又把我按在床上,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回来时带了个大夫。
大夫对我望闻问切了一番,点了点头说我没有啥大碍了。
“夫君,可想吃点什么?”大夫走了,她问我。
“清粥小菜即可。”
我刚说完,她就快步走了,我慌神的功夫,她端着盘子又回来了。粥熬得很烂,小菜是她平时常做,我也爱吃的。
她又扶我起来,一口一口喂我吃了。吃完饭,我便要下床,她说:“夫君身体乏力,先别动,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动了动脚,发现确实没力气,便让她去给我拿了两本书。
我看着书,她就在一旁刺绣,不时看我几眼,隔一会儿就给我倒水喝。一天下来,我没有啥生病的感觉,倒觉得被照顾得像残废了。
她喂我吃了晚饭,给我擦了手脸,又坐在一旁做衣裳。我突然想起来,今日她几乎一直在我的视线里,我却没见她吃过饭。
“吃过饭了吗?”我问她。
“我还不饿。”她抬起头来说,我当时情绪又有些波动,被我压下去了。
“不饿也得吃。”我说完她似乎就察觉我有些生气,放下针线就要出去。
“让宋姑送来,就在我面前吃。”我尽力温和地说。
宋姑送饭来得很慢,不如她现做给我的饭菜快,莫不是这些下人见她没脾气就怠慢了她,我有些生气,叫来了姜良。
“饭呢?”我问他。
姜良的眼力不错,知道我生气了,动作快得很,去厨房看了片刻便回来了。
回来说厨房只有宋姑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转灶,所以动作慢了些。
“还有的人呢?”
“被我遣到外院去了。”苏朦说。
细问之下我才知道,原来隔壁府里前几日病死了三口人,起初症状皆是高烧不退,且是一个接一个病倒的,就像传染病一样,疫病署派了人来查,现在还没有结果。
府中人都以为我也染上了那病,苏朦便遣走了他们,自己一个人照顾我,药罐子是她和宋姑搬到屋外的,粥也时时温在炉子上。
若不是我发现她一整日没吃饭,怕是一直不会知道。
知晓此事后,苏朦还宽慰我说:“夫君不必担忧,大夫说了,你的烧退了,不会有性命之忧。再过两日,等你好全了,我就让他们回来,这两日有我在。”
我想此时再问“难道你不怕被我传染”也是多余,倒是为了宽她的心,没有提出异议。
这个傻姑娘,心里从来没有自己吧。我对她也不好,我的性子也不算讨喜,她竟巴巴地把命挂在了我的身上。
那晚我彻夜未眠,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任由她往我心里钻。那感觉就像于虎口夺食,随时会死,但死前还能饱餐一顿。
但第二日我就恢复了理性,如此下去,若哪日我真的死了,她怕是会跟我去。所以,我得想个办法让她分点心。
那就让她有个孩子吧。从前我担心有了孩子她会不好再嫁,现在我发现别说再嫁,能让她不马上跟我到黄泉就不错了。
她是最好的妻子,想来也会是个最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