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这才是她的名字吗?
他不知道,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一直叫她玄翼。
宁念。宁是羽朝的国姓。
他恍然间记起,羽朝皇室的子女,都是以封号为名的,有了封号以后,以前的名字就很少会用了。“玄翼”这个封号是在她一岁的时候封的,世人只知皇室的长公主叫玄翼,没人关注过在这之前她的名字,包括他。
他竟忘了,玄翼只是个封号而已,这么多年,他竟到今日才知她真正的名字。
真是讽刺。他的心中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可是,这其中的歉意又岂是这么三个字能囊括的?
玄翼,黑色的翅膀,她的黑色羽翼。在翼族里,黑色羽翼一直都不是什么好寓意。
羽皇薄情寡义,废原配妻子、她的母后的后位,却立了一个出身低贱的舞姬为后,还将她的母后关在冷宫中直到病死。羽皇为她赐封号为玄翼,是当着天下人的面生生羞辱她的母后。
他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唤她玄翼,唤她这个屈辱的名字,就连为她立的冢也是用着这个名字,还将这个名字珍宝一般的揣在心中这么久。
他怎么能?
懊悔与自责在心中翻涌,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的发,落在她纤细地脖子上。
宁念任他抱着,过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推了推他,声音嘶哑得刮人:“放开,洗衣服。”
听见这嘶哑得不似人声的声音,晏川心中又是一片生疼,没有放开她,反而越抱越紧:“不放。”
他的女孩,这些年究竟都经历了什么?脸上的伤疤,嘶哑的声音,洗的发白的衣裙,清淡得不见油光的饭菜……这些年,她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这些他一概不知。
若非是被人追杀流落至此,他这一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只会守着那座不知埋着何人的坟墓了此一生。
幸好。幸好他又遇到了她,幸好她还活着,幸好老天还愿给他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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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她的双臂很用力,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按进身体里。
宁念试着挣开,却是蜉蝣撼树,收效甚微。
感到脖子上传来的湿意,宁念没忍住叹了口气。她今天这一天叹的气,比她这五年来叹的气都多。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腰背,语气平和:“你放开我,我有话,和你说。”
晏川慢慢松了力道,将她放开了,双眼和鼻子都泛着红,泪眼婆娑,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看的宁念心中有些发软,到底却是忍住了忽然冒出来的想要抬手为他擦去眼泪的冲动。
他眨巴着眼看着她,挤出一个笑,有了些许鼻音:“你说,我在听。”
宁念低下头去继续搓洗着盆中的衣服,不急不忙的开口:“你的伤口,不深,走路不碍事。明日,你从这儿,往东一直走,就能到安源镇。我会给你备点水,和干粮,路上可以吃。”
晏川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了。
“你让我,明日就离开?”虽然明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但他还是不甘心地问出了口。
宁念没理会他语气里的委屈与不情愿,点头:“嗯,明日。”
哪知晏川忽然扁了扁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幽怨地看着她:“我伤还未好,你便急着赶我走?”
说着,伸手捂着腹部的伤,一副很虚弱的样子:“我分明伤得很重,你偏说无碍,还让我赶路……”
宁念看着他,无言以对。
他却打蛇随棍上,还硬缠上了:“不行不行,这样会死人的!我要再休养休养,少说,少说也得半个月!”
宁念只睁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看着他,不说话,准确地说是没话说。
晏川也不甘示弱,执着地与她对视。
“我的伤真的挺严重,明日真的不能走。”晏川游说道,“再说了,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得还你的救命之恩啊!我留下来,可以帮你的忙,可以帮你做事,任你差遣,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听话!只要,只要你不赶我走,让我留下来……”
还得寸进尺,从半个月讹到了无期。
宁念简直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表情来面对他了。
宁念不理他,低头洗衣服。晏川还在耳边滔滔不绝的讲自己留下的好处,保证如何听话。
她起身倒水,他跟着念叨;他晾衣服,他举灯跟着,继续念叨,一副狗皮膏药,死缠烂打的样子。宁念始终面色冷淡,置若罔闻。
一直到关了门窗,进房去准备睡了,晏川才消停。
宁念从床边的大箱子里拿了被子和枕头,打算要出去到厨房里打地铺睡。晏川挡在门口,不让她过。
“念念,不要走。”他巴巴地看着她,轻声祈求。
念念。宁念让这个称呼一时夺了魂。
念念。有多久没人这么唤过她了?
宁念回过神来,低着头转过身去,在离床不远的地方铺好了地铺,一言不发的脱了鞋袜和外衣躺下,侧身盖上了被子。
晏川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吹灭了灯盏,睡到了塌上。
虽然背对着他,但宁念能感觉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宁念有些心神不定,闭着眼催眠自己。
然而,躺了有小半个时辰,宁念却没有丝毫睡意,听着这房间里多出的一道呼吸声,心头有股莫名的滋味。
她还以为他睡着了,却忽然听到他起身的声响,黑暗里他下了床,悄声来到她身旁,俯身将她翻了个边,将她抱了起来。
似乎是用力猛了点拉扯到了伤口,她听到他闷哼了一声。他将她抱到了床上,一低头,便与她视线相接了。
似乎是没想到她还没睡,晏川有片刻的惊讶,然后又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道:“地上凉,对身子不好。”
为她盖上被子,晏川便在她方才睡过的地铺上睡下了。
夜渐渐深了。
盖着留有她余温的被子,枕边有她发间的清香,晏川的心里被一种雀跃塞得满满的。
他知道自己那时的死缠烂打将她惹生气了。
她连生气都是不咸不淡的,只比平常冷淡上那么几分。
她很少生气,而很荣幸,她每次生气也都是对他。在旁人眼里,她就犹如一具无主的躯壳,没什么喜怒哀乐。
晏川以前最怕的就是她生气。她待他本就是不咸不淡,可有可无的态度,一生气就待他更冷漠,那时的他怕极了她将他视为无物的样子。
可现在,他却觉得,她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可爱,就像一只蜗牛,一头缩进蜗居里,留一个冷漠的外壳。
他还能惹她生气,就说明,他在她心中还是有一点份量的吧?她待旁人,可是从未有过半点情绪流露的。
想到这里,晏川的嘴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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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人渐渐安眠,屋外的人却仍在蹲守。
楚镜卿隐在树冠间,一双蓝绿色的眼睛里映着夜色,栗色的头发隐在斗篷的兜帽里。
这是翼族的典型面貌,而与皇室血脉越近,眸子的颜色就越接近蓝色。
楚镜卿正看着木屋发着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身后的树枝上,朝他行了一礼:“小国师。”
楚镜卿看了那人一眼,微颔首表示让他说。
“将军和应国师派小的来问您,可确定了那女子的身份,叫您快些回去。”
老爹催他回家了。楚镜卿觉得无趣,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便回去。”
说罢,便与那人一前一后的往树林里而去,身形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在树冠间穿行,用的是翼族独特的御风之术。
楚镜卿状似无意地往木屋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已经够了,这样的命运她不该背负……但愿能就这样一直平静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