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搬画

初夏的又一个夜晚,艾鑫恒见柳巷坐在“NO”酒吧里正在跟一个高高大大的服务生说笑着。他站在远远的,赶快一手拉过华婕,让华婕的高眺身影作个掩护,匆匆忙忙地进了另一房间。他是知道的,柳巷一旦发现了他,不被骂个狗血喷头才怪,他最怕的,就是柳巷说话跟她脱衣服一样不怕露骨。

刚坐下,手机响了,艾鑫恒按上接听键,问:“妈妈,什么事呀?”

“龚昜在找你。”

“他在哪儿?”

“不知道,他打电话过来的。”

“那就等会儿我打过去问他。拜拜!”

“……”

挂了电话,华婕问:“龚昜是哪个?”

“我的一个老同学。”

艾鑫恒随即跟龚昜通话,开头一句:“老同学,你给我妈妈打电话,做什么?”

“当然有好事情,没有好事情找你干嘛?就是好事才找你。是这样,打你那破电话停机,于是只好找你妈,幸好我这还有你老妈的电话。不是我当老同学的说你,躲一个柳巷,把老同学都躲了起来,有必要吗?就算换号,也要告知我呀。”

“你这衰人……我手机号码早发你了,自己一天不注意查看,还怪我,快说,什么好事?”

“我哪有时间玩手机,一天……我也不知道我一天在忙什么,哦,我的画展不是要开了吗?你还是要过来,帮我一把噻?”

“秦小软、牛牛他们呢?你喊了他们没有?”

“喊了,我都一一抬轿子去邀请了。”

“好吧,先挂了。”

“好……”

第二天,艾鑫恒带着华婕到龚昜住处时,不见秦小软、牛牛的身影,就跟龚昜聊天:

“车准备好没有?”

“已经运送几次了。”

“你的作品还真不少,满满的摆这么一大屋,光装裱费用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吧?把手指伸出来让我看看,长厚茧没有?”

“你就别笑话了,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本来嘛,这些画本可以直接在装裱画廊那边运过去的,是我坚持要先运到这,你们看,我晚上睡觉腿就打不开伸不直。”

“哦。”

“今天喊你们几个来聚下。这些画太占空间,一辆车装不了几幅,有几个棒棒在搬画,喊你们几个来就帮我看好他们,他们重手重脚的,我这个是画,不比洗衣机、冰箱,稍微碰损点边,看起就不完美了。”

“嘿嘿,你这些画就快赶得上大熊猫了。”

“比大熊猫金贵多了。你想,大熊猫至少现在还可以繁殖,我这画却不能。”

牛牛回来了,脚还没有挨到门槛,就把牛头伸了进来,牛眼骨碌一转,见着了艾鑫恒,故意牛逼哄哄地喊:“大伙儿,动手啊!快点搬画吧!不是后天要开幕吗?赶紧动手!会展那边的工作人员在催,快点把画送过去。”

“动手啊,光嘴巴喊。”

艾鑫恒说,见牛牛那神气样儿,好像是他开画展,这人就这屌样,估计就算他时来运转,做了皇帝还是保持着这屌样,没得治。

“我已经跑了个来回了,一路啊,我照顾画比照顾小媳妇都还仔细,龚昜,我很爱惜你这些宝贝,都是些珍贵玩意儿,把它们拿在手里或靠在它们身边,我顿生名贵之感。”

“路上,叫司机把车开慢点,我不赶时间,我那些画很脆弱,很怕颠簸的。”

龚昜说着,像一个父亲老叮嘱几个即将远离自己的儿女,儿女找到了一个好归属,他这当父亲的本该开心啊,一般会露出让很多人很喜欢的慈祥微笑呀,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床沿,感觉整个身子被掏空了,搬走一幅画,仿佛就多掏空了一点。

“放心,你的画作叫我去押送,算你找对人了,我曾经还代替我的一个同学去押过运钞车,今天没有佩戴枪支,我却时刻把棒棒老兄的一根棒棒捏在手里的,看哪个鸟人敢来抢?”

“好啊,牛牛,若我有你这么开心一刻就好了。改年儿老子让你去押送美女进京。”

龚昜也开玩笑,见着满屋子里的画,搬缺了,像一只手臂的形状,不知道那几个棒棒怎么搬的,居然能搬出一个手臂形状,他笑了,或许是天意吧。反正他不打算在画展那天出现,他是不能到市会展中心去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长出了毛,胡须也露得有点长了,他那套像模像样的西装,因他画得太激动沾染了乱七八糟的颜色。关于画展上的荣耀,他根本不在乎。几天前他一个人去看了会场,负责他这次画展策划的人告诉他,舞台将如何如何布局,一幅幅画怎么怎么布置,甚至将邀请哪些官员和艺人,似乎这一切都必须得到他的点头,或者还需要他提出更有创意的点子。听那负责人的话语,他当场心里倍生反感,他说,“我是画展,不是卖画!”他愤怒了。可那负责人更不明白了,“我策划了大大小小的商业活动至少上百场,还没有人提出这要求,画展的目的不就是卖画吗?”那天,那负责人仿佛给他说了几个世纪的话,如果连接起来,应该可以围绕地球好几大圈,按那负责人的话说,“全是干货!干得不能再干了!”他当场只好笑笑,艺术作品岂能用干货来形容?没有听说过吧?

苦等着自己养育的女儿,被她所钟情的男人带走,龚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跟强盗似的,一秒秒被抢走,直到满屋子的画都一一消失在他的眼前,他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了起来。最后的一幅画作是人体油画,他自己抱在胸前,一步一步的下楼,如果在他的头上披点白帕子,看起很像如丧考妣陪送灵柩入土的孝子。

“你几个还不上车,站着干嘛?不会要等到车来上你吧?”

秦小软坐在车里回头喊,见着龚昜整成了这幅模样,他心里很郁闷,你的画作是找了个好婆家,比起我的那些作品好多了,起码有个归属,比起死无葬身之处谁来得更凄凉?由于龚昜的个儿小,胸门口抱着一幅画,看上去不得不令人发笑。

“催什么催呀,你不见龚昜老壳被门板夹了吗?”

艾鑫恒反问道,如此看来,他这老同学的思维,有点跟玩戏法魔法似的,玩了一束又一束,本该大伙高兴的事儿,却在他这里,反弄成了一步一步的忧伤,他这样一梯一梯的下八楼,不累吗?他这人能不能为这事情笑下?

龚昜打算不去现场,不去抛头露面,甚至玩消失,或许更完美。火车票已经买了,他想去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话语说,叫隐居。把自己从闹市里隐居起来,像把自己塞在一辆开往不知何方的破车里,他大可以从车内看到沿途风景,而沿途风景看不着他。他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这个他无需焦虑,流浪的焦虑不在这里,焦虑的是他自感身心烦躁得无比庞大,得了肥胖症吗?世界上哪有那么大的地方可以容纳他?他看到眼前这几个人,对他的想法做法,显然是不可理解。艾鑫恒带来的这个女人,脸上风平浪静,至于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是可以猜到八九分的。他画女人,不只是在于造外形,更多的是让女人的内心世界流溢于外,你想,如果不善于观察和发现,能扑捉到女模特丰富的内在吗?如果他没有看错,这个女人一定在用“不可理喻”、“脑子里浸水了”等世俗话语在评价他。因为,这个女人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高傲的女人,没有几个不用高挑的眼光看别人,一旦发现周围出现了跟自己不是同类型的事物,立马表现出排外的样子。莫看她伪装出一幅风平浪静的样子,其实,内心世俗得波涛汹涌。其实,他还有更多足以让这几个人嘴巴张大到忍耐极限的想法,那是他深层次的东西,就好像被积压在地底层最寒冷的坚冰,气候不变化,天气不反常,他想,是不会融流于外,更莫希冀它像一群北极鹅在白雪皑皑中欢跳集体舞。思想的舞蹈,落笔成画,可以说艰难曲折。这几个人中,有谁能体会这种辛酸?他们只知道,吆喝吆喝喝酒,生活不局限在他们那里只是吃喝玩乐。他把画小心了又小心地搁在了车里的沙发上,再用手摸了摸,可手还仍舍不得放弃样,仿佛那画上伸出了一双芊芊玉手。这情景落在这几个人的眼里,惹火了牛牛,听他说:

“你不会走火入魔了吧?兄弟,那是画,尽管是裸体,终究还只是画,比不上活人的。你抚摸什么呢?你再摸,我可要打你手了,在外面你多少要注意点画家形象噻。再说,我们这还有女同胞。”

秦小软喊:“你别站在外面摸,要摸就快点上车!”

“没有什么,我就站在这看看,多看一会儿不行吗?要不你们走吧。”

龚昜说。

艾鑫恒看不下去了,说:“要不这幅画就别带去了?我估计这画里有故事。”

“老同学,你要这样说,我画的每一幅作品都有故事,哪有什么故事?是因它们犯罪了,全都给我统统带走!”

“哎呀,舍不得画就明说,要不你上来送你的画最后一程?它们是去参加非诚勿扰,你却搞得跟‘壮士一去不复返’似的,何必呢?你不会搞反了吧?”

秦小软说。

“大画家,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女人,婆婆妈妈的,可不可以干脆点?”

华婕忍不住地也丢了一句。

“哎呀,你们别吵了,他不去就不去,我们先把画拉过去。”

牛牛说,站在原地转起了圈圈。

龚昜看到这几个人,仿佛看到了全世界的人,在对他的做法予以说笑。这几个朋友就是这样,你一旦说错话,那么你就好比是一只绵羊落进了狼群。不理解并不是这几个朋友的错,关键是自己没法做得让别人理解。他只好笑笑说:

“牛牛,上车吧,你们这几张乌鸦嘴,不就是几幅画吗?你们全都带走!虽然它们会被发配边疆,至少你们可以在家门口对它们稍微好点。”

“今天你必须去,把画送到后,你再怎么也要请我们几个小搓一顿噻?”

牛牛说。

“吃饭,我早安排了。我这次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我们这几个,今天晚上要喝高兴,高兴喝。”

秦小软听到这,对大伙儿说:

“龚昜又要走了,我们这几个朋友是不是要集体来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啦?”

“……”

“龚昜,你这人脚上老抹油,也不是个办法呀。”

秦小软差不多是用长辈的语气在说话了,人的活法是有很多种,可龚昜这家伙,好像迷上了这种不生根不发芽不开花不结果的日子,一个人出去,几年后一个人又回来了。如果按农村人的盼头:你一个人出去,回来应是拖儿带女,前面还走着一媳妇,边走边跟老乡不断地散纸烟,嘴巴上说着这几年如何如何发迹的事情,就算你编,就算你吹牛,就算你把牛吹上天,还是有人信你。

“龚昜,你就别发神经了!我也跑过几个城市,跑来跑去,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觉得这里不错。”

牛牛也开始劝了。

“别说了,我这老同学,习惯了,你们就别费口舌。”

艾鑫恒说。

帮龚昜送画的是辆长安车,车上的人都在说他,那司机只管打着方向盘,嘴上叼了烟。关于生活,说不定这些土司机更懂,更懂车上的日子,车上的岁月,车上的生活。屋里的日子真不适应他,因为屋里的日子,让他看不到自由,尤其是他那个家,感觉支离破碎的,虽是豪华,但不荣华。母亲的寂寞,妹妹的物质,伯父的……他还未从心里真正恨上伯父,这个家仿佛是几个人凑合在一起的浮光掠影,从中隐藏着一种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已经从他懂事后就开始像粒种子种下,现在差不多长得有人高了,其实,他真害怕这种不自在长出罪恶的华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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