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成退出了市书法协会,他六十四了,早该退了。退休后不到一个月,他说他要到乡下去看罗佳莲。梁乐欢当然又哭又闹,这次她还真用一双黑丝袜上吊了。不是她一个人偷偷上吊的,而是柳巷在旁,他也在侧,她把脚上的高跟鞋一甩,就开始脱丝袜……当时,那场景,把他吓得快要尿裤子。平时高贵得威严十足的徐总裁,也可以变泼妇,哎,她这人呢,就是爱较真较劲,特爱面子,去看下佳莲怎么啦?心眼小,又爱吃醋,乐于嫉妒,他也算受够了,现在无事一身轻,没有什么提不起,也没什么放不下,他铁了心,冷冷地说:
“这儿不需要我了,女儿长大了,成了你的副手,我陪了你这么多年,就冷落了莲莲这么多年,我太对不住她了。”
“娘娘,就让爹爹去看我妈嘛。”
柳巷也说,她这次完全支持爹爹的决定,爹爹在家,像个看守所的狱警,晚上不准她出去,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她这几天心里烦躁得很,艾鑫恒那么高大个人,像这个季节的汗水,说蒸发就蒸发了,连个影儿就没有。
“不让,就是不让,你要是走出这道门,我就死给你看!反正女儿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一定要同那该死的女人干到底!”
说这句话时,梁乐欢就拿着丝袜往脖子上套,她以为在套马鞍吗?柳书成看到就想去到乡下偷偷笑一场再回来,看她上吊。
“乐欢,太狠心了吧?这么多年我都依你了,你总要依我一次嘛!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我去意已决,退休了我该去了却我的心愿了。你真要寻死觅活的,那你就尽管放马过来!”
“你真他妈的要丢下我不管?如果老娘要死,也希望死在你的笔下,你去书房拿笔把我写死算了!最好写凄楚、凋落点,把姿势写孤零决绝点,像一片翻飞的落叶。”
“原来你想欢乐死啊,哈哈……人死了都是一堆腐肉,跟牲畜没有什么两样,你想得太美了!你仔细想想,乐欢,这事儿,根本不值得你拿性命来威胁我,我还会回来的,你做起那样子,你演得也太不像了。小心,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
柳书成说笑着,但表情冷竣,不再言语,像个活死人似的,完全不像闹着玩的。老婆一般会演戏,第一次看她上演或惊讶或担心;第二次就不大在意了;第三次还这样,男人会说,你别演了,来点真格的,没有几个老婆敢玩真格的,她是做做样子给她的男人看,看这个男人是否在乎她,女人很想男人在乎她,就不问问自己是否很在乎男人?如果戏演到第四次,如果不换花样,很多男人都会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几乎就可以等于麻木不仁,也就是通常说的没感觉。他现在就是没感觉。
柳巷见两个人吵得……尤其最怕这两个人在家里眼睛盯着眼睛,彼此在心里开战。如果娘娘再闹凶点,说不定爹爹又会动手打人。打人是爹爹的家常便饭,也不知道为什么,娘娘也乐于让爹爹打,真应了那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说爹爹有家庭暴力倾向,反正她认为,是有那么点,她的同学都这样说,简直是势不两立地说,男人再怎么也不能打自己的女人,如果他确实受不了,就可以砸东西,甚至自己打自己,也不能拿自己的女人出气。她现在却非常渴望艾鑫恒打她,像娘娘那么高傲的人就有受虐倾向,女人是不是天生就有这种心理?虽然艾鑫恒的身体从她的身前消失了,但他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会反反复复提醒她,有时候让她特别难过,他只要敢出现在她面前,她真会连杀他的心就有,此人不杀,后患无穷!
男人从大脑里刻录某些女人的记忆,而女人则用身体最敏感的那部位成功录像,会幻化演绎成对某个男人的缠绵诗篇,甚至一些特写镜头。柳巷不想沉迷在艾鑫恒给她留下的痛苦记忆里,因此,她想摆脱,用其他男人的记忆来覆盖艾鑫恒,可以吗?身体也要学会忘记,不是吗?忘记一个人,说不定就从身体淡忘开始。
几天后,柳书成光杆一根,朝罗佳莲住的竹峰岭走去。
竹峰奇秀峻险,堪称绝景。二十多年没回竹峰岭了。不会一切如旧吧?柳书成是从这儿一步步歪歪拐拐地走出去的呀,如今,却发白眼花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地回来了,从中就相隔那么四五十年。
秦初中的老家也在这竹峰间呀,他告老还乡了,当然比他柳书成风光多了,不知秦初中双老健在否?一对老革命呀!当然,柳书成最先想见到的是同苦不能同甘的结发夫妻罗佳莲,他可以肯定,罗佳莲比他老,头发白如冰霜,说不定已脱落了,露出了头皮,脸皱如松皮,深沟浅壑,是她五十多年的风雨人生啊,手,粗糙得像刷子,手掌上肯定长着厚厚的茧巴,眼睛,早已没有了精神,说不定堆上了砣砣眼屎。不晓得,她还会笑不?就算笑,笑起像什么呢?她的衰老提前,有他的摧残啊。
竹峰高高耸立着,像一根根生长在山间的楠竹笋,苍苍翠翠,一点不显老,从小柳书成到老柳书成,眼里看着“竹峰”仍是一样的“竹峰”,若谈不一样,那仅是他的心态不一样。童年的“竹峰”,令他向往,鼓足勇气去登攀。老年时的“竹峰”,叫他慨叹,到头来是场登攀的虚无,登上峰顶了,又能看得到什么呢?云遮雾绕,缥缥缈缈,仙鹤迟迟不临,仙乐仿佛需要再等千年才缓缓奏起,仙女呢,还在娘胎里舒展着逗人的腿。
柳书成潜意识里倒想起了一句方言:日她仙人板板。呵呵,浅浅的,或苦苦的,退休也需要重新调整人生的战姿。
大自然仍神气活现。
山青青,田畴里的禾苗绿绿,有几只鸭向稻田里跑去,随后是一阵乱动的谷浪。那谷浪狂舞得,活像他手中的笔飞洒出的万千文字,金灿灿的。
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再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柳书成很累,他在路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看到从后面跟上来的一个人,一个大背篓重重地压在那个人的背上,背篓里装着青嫩的猪草,猪草还在滴水,那个人也许背累了,就在他旁边,把背篓靠在一个土堆上歇气。
靠近,柳书成才见是个老婆婆,这老婆婆衰老得他不大认识,只好微笑着说:“大娘,我是柳书成呀。”
老婆婆上下看了看柳书成,说:“变化真大呀,你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的。”
柳书成想不起来,忙问:“罗佳莲还好吗?”
“她的身体还好,她在后面,你在这等。”
“好,好……”
老婆婆背着背篼起身走了。
真还没等多久,见罗佳莲提着菜篮上来了,柳书成有点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上前说:“把篮子给我。”
罗佳莲问:“你走吧,这山路走不走得惯?”
“很长时间没回来了,是有点走不惯,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篮子够重的,看你细皮嫩肉的。”
这才是老夫老妻嘛,说几句话就像一股清泉一滴不外流地撞击心扉,柳书成一手提过篮子,拉着罗佳莲说:“我回来了,你就不要干重活了,我给你说,我不回城了。”
“乐欢不会依你的,巷巷呢,还有健儿,柏儿。”
“他们都有家了,不要管他们。”
“你是说乐欢又有新家了?”
“不是,我是说我们的娃儿。”
柳书成带着罗佳莲去拜见秦震汉两个老革命。
第一个见着柳书成的是秦小软,秦小软问:“柳伯伯,柳巷还好吗?”
“她呀,她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现帮她妈打点杂。”
堂屋里钻出了周巧丝。
屋内传来了秦震汉的问话声:“小软,外面哪个在说话?”
柳书成自报家门,回答道:“柳书成呀,竹峰柳娃儿。”
秦震汉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说:“哎呀!贵客、贵客、贵客,我说,这几天的一大早,有只喜鹊就在我家门口的树枝上叫得欢,我以为有什么好事呢,真还不曾想是你回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曾传美忙挪出板凳,说:“你老糊涂了,坐呀,佳莲呀,我说柳书成会回来的,大姐我没骗你吧?”
罗佳莲一脸幸福,只顾傻笑。
秦震汉问:“还走不?”
“不走了,以后陪你老下象棋。”
“你的棋下得不错哦。”
“棋局已结束了,以后我们还是来谈下棋吧。”
“哈哈……谁说棋局结束了?人生的棋局很多很多,下了一局又一局,这一局正等着你开盘呢。”
曾传美对秦小软说:“快点动手,到菜园里摘点苦瓜、黄瓜……”
周巧丝没听完,就抢着奔到菜园里,一下子就摘了个苦瓜,递给向她走来的秦小软。
周巧丝还把小手伸到茄子藤藤下,采摘茄子。
秦小软见她一脸的笑意,心想到,巧丝本该属于大自然,看起真像嫦娥身边的那只玉兔哦,只是现在逃离到大山大岭里来了,野性回归了,才懒得管她呢,她自己感到快乐便好。嘿嘿。报考什么狗屁艺术院校?唱什么鸟歌?跳什么鸟舞,瞎折腾人嘛,没有压力的活法,多惬意,简直是快意,哈哈!这才是巧丝嘛。
回来半个多月了,从没听到周巧丝提到城里的事,她的那套连衣裙和高跟鞋,被打入冷宫了,她倒热衷于奶奶平时穿的衣服。
秦小软不乐意的是,一天都被周巧丝纠缠,要去看这观那,他的创作计划始终难以实施。
两个人很快就摘了满满一篮,苦瓜、灯笼青椒、一根根黄瓜……周巧丝脸上有一种采摘的喜悦。秦小软笑对着她说:“我俩做饭,好不好?”
“我烧火,你切菜,淘米……”
“烧火,万一把你的头发烧了,我可赔不起。”
“傻瓜,奶奶已教过我了,烧枯草或干柴,都行!”
“蛮在行的。”
秦震汉看着两个小家伙把菜篮提到了灶屋。
曾传美要去帮忙,被秦震汉拉住,后对柳书成说:“山城的变化很大吧?”
“你老就该去秦部长那儿看看,确实变化不小。”
罗佳莲笑着说。
“老柳,这次回来没给老秦带点东西回来呀?”
就是莲莲好,在任何时候都提醒他柳书成,帮他柳书成,随即脸上绽开了一朵太阳花,说:“我这个人就是需要提醒,没有莲莲的提醒点破,我哪能成什么书法家?给你老带来了一幅字。”
秦震汉笑咪咪的,一看是“寿比竹峰山”五个大字,忙问:
“谁能跟竹峰山同寿?我看,你柳书成也不能吧?”
“哎呀!祝福之意,祝福之意。”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