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发现

儿子的画,被龚德载卖了,苏一氼无能为力。更叫她无能为力的是,中断跟网络工程师庞亚的肮脏往来。

只有龚德载在卖画那半年间,苏一氼才享受到了龚德载的甘露滋润,使她很少盼望庞亚的早来。这人一空落,寂寞呀,孤单呀,伤心呀,相思呀,都会向你扑来,仿佛你就是一性感裸体,专被它们发泄解闷的。

画一幅幅少了,龚德载陪苏一氼的日子也渐渐少了,她才明白,龚德载跟他女儿是一包药,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也没有关系,登也登了,事儿也办了,反正只是两具肉体在床上滚动,肉体就是那么一个贱货,它只管快感感的舒服,其他似乎都与它无关。精神,早已缺席了。

作为母亲的苏一氼,仍然不知道龚昜身在何处,生活怎样,除了她,在这个龚姓家庭里好像没有谁会关心龚昜。人都失踪三年多了,女儿没有提起哥哥,伯伯没有问及侄儿,说不定因为时间久长的关系,早已把龚昜看成不存在了。

虽然,苏一氼时常挂念担心儿子,但她知道,也是最对不起龚昜的,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欢欲,只好在龚德载的强攻下妥协,最后反而成了向龚德载索取的条件。罪恶啊,还不过去的春天。女人或许因欢欲而快乐,或许也因欢欲让自己难以面对自己,内心里的那个自己,有时候,她真想……世上有没有一种治疗可以让自己的身体处于无欲状态的药?一个人丧失了欲望,她应是快乐的,你看小孩和老年人,多天真无邪多清心寡欲,——起码身体是自己可控的。

对深居别墅的苏一氼来说,她有点讨厌今年的春天,庭园里,花草芳菲,鸟雀喳喳,侧身她看到了网球场。此时的网球场,远不是彼时的网球场了,记得龚德载刚住进这别墅的时候,每天早上早早被他叫醒,她耍赖,想多睡一会儿,窝在被子里假闭着眼。龚德载就轻轻地用手指来拨开她的眼皮,说,“一氼,我的小心肝,你不心疼你身体,我可心疼了,你可要明白,你的身体是我的,我的身体也是你的,一家人的健康才是健康。不经常锻炼,你又要发福了哟。发福了,就不中看了。”

等了等,又听到龚德载说,“乖,听话,快点起来。”

苏一氼仍不理,龚德载就索性爬上她的身体坏坏地笑着说,“你是想打网球呢,还是想……”

网球场隔壁就是高尔夫球场,那草绿茵茵的。高尔夫球,苏一氼学了,但总打不好,经常让龚德载骂她笨,其实,龚德载打高尔夫也是握握杆杆装装贵族,打了那么几回,她发现,玩这些高雅高贵的把戏,还真不如打场兵乓球过瘾。

这别墅里,最让苏一氼喜欢的是那恒温游泳池。在那里,留下她跟龚德载的不少欢乐时光,龚德载说她在水里像极了一条蛇,身子滑溜溜的。女儿龚依依说不定就是在那游泳池里诞生的。

回忆,就跟一丛杂草似的,你想它,它会猛地从地里钻出来,柔媚地看着你,还想亲你;不想它,它就躲在泥土里,在那里偷偷生根,期待发芽。苏一氼在龚德艺死的那刻起,她就在把回忆当饭吃,当汤喝,身体和灵魂就开始分道扬镳各自为战。身体需要一日三餐,而灵魂呢只需在某个时间点有那么一个人来光顾就行了,且不管这个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庞亚今天来得特别早,刚到门外,透过门缝就见苏一氼弓着腰,提着水壶给花浇水。一氼的浇水姿势真美!美得简直不摆了!水通过壶嘴往外喷泻着,瞧她那双媚眼察看得多么认真仔细,那种认真仔细多像一氼跪在他脚下方,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期待着他那把水壶嘴喷出水来。

苏一氼已看见了庞亚,便放下水壶,上前来开门,说道:“快点进来噻!庞师傅。”

“急什么急!今天我活儿少,所以早点来。”

“小声点,我看,是没钱花了吧?”

庞亚一下子就抱起了苏一氼,哈哈大笑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太了解我了!昨天在家里打牌输了四万块,把我这个月挣的血汗钱几乎洗了个一场空。手气太他妈的背了!”

“我说你,少玩牌,你不信。”

“信了,下次不玩了。”

“听话就好!”

“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的?”

“哎呀,一氼,你我又不是第一次,做事是否卖力?难道你不知道?不过呢,你想换个比我厉害的也行,我手头上的资源也不少,改天给你带一个来。”

“是不是哟?你是鸭头?目前不需要,有你一个就足够啦。我那电脑昨天晚上就上不起网,难得你来得大早,麻烦你去整下。”

“要得。”

庞亚到房间里打开电脑。

约莫半个小时后,庞亚笑嘻嘻地告诉站在侧旁的苏一氼说:“你看,可以上了。”

“可以上了,那就去上呗!”

“不骗你,真的可以上了!你看,你平常喜欢在网上购买东西?”

“猪!快去冲澡!问这么多干嘛?”

庞亚一听,丢了手里的工具包,掉头往浴室走,还没到门口,就一头撞在了龚德载的怀里。

龚德载从天而降?还是从地板缝缝里冒出来的?苏一氼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笑着说:“网络又出问题了……”

随即苏一氼又对庞亚说:“庞师傅,修好了没有?今天我还要在网上买点东西。”

“好了,龚太太,那我先走了哦。”

“麻烦了哟,谢谢!”

庞亚却回转身,说:“不用,不用,这是我们分内的工作,以后,有什么问题,随喊随到。”

龚德载一声不响地走到会客厅,坐下,掏出了烟点上,才见苏一氼从侧门出来。

德载脸色不大好!难道是公司里出了什么事了?还是为刚才的事?搞得苏一氼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见德载不开口,苏一氼只好先声夺人地说:

“龚昜的画已卖完了,他若回来,向我要画,我该怎么办好?卖画的钱呢?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跟我商量,到时候,我们夫妇怎么交待?不管怎么说,他到底还是你们龚家的人呀。”

“这几天,红姨又请假几天,家里网线坏了,我只好找人修了,电话是我昨天晚上打的。”

“这网络维修师傅,我们不认识。”

“他来,我本想打电话喊你回来的,可是又怕打扰你……”

“哎,这网络维修师傅,已经来过几次了,每次都弄好了,就是管不到几天,真他妈的坑爹呀。下次,另外换一个。”

“德载,你猜我昨天晚上梦里见到谁啦?”

“昜儿啦,我昨晚梦见昜儿了。”

苏一氼的话,龚德载权当没听见,他在想另外的问题,他是疼爱一氼的,而一氼呢?自从龚德艺去后,一氼真正喜欢过他没有?这么多年来,他得到了什么?就只是一氼的身子,其它什么都没有!都没有!一氼仍深爱龚德艺!

他们的卧室里一直挂着龚德艺画的那几幅破画,后来,增加了她儿子的几幅画作。衣橱里仍挂着龚德艺的衣裤,龚德载一看到,就像看到了阴森森的鬼魂。每到深夜,他就会听到龚德艺在这房间里走动。只要太阳好的天儿,她就会把这些衣裤搬到外面去洗去晒,大老远,他似乎就听到了那些衣裤被太阳炽烤得发出凄惨的悲嚎。这还不算过分,最过分的是她还保存着那死人的内裤,内裤发黄发黄的,有好几次,他偷偷半夜起来竟然看到她拿着这内裤,鬼晓得她在想些什么?她儿子的画嘴上说不卖,最后还是卖了,可她前夫的那几幅画,说什么她都不肯卖。现在还挂着,打开窗门,风轻轻吹入,那几幅画就开始晃动起来,像几具幽灵发出重重的喘息。他前脚进去,后脚就很想出来。只要一进入那房间,背脊上就飕飕生风,冷汗直冒,不知不觉就像躺在了一个墓穴里。只是,这墓穴装点得有些富丽堂皇,可以跟那些皇帝老儿的墓穴媲美了。——太阴森恐怖了!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这些年,他不得不可笑地承认,他在跟一个死人战斗,跟一个死人抢女人,可总感觉那死人的手特别有力死死拽住这女人,即使双手被斩断了,那手仍不改变那紧拽的姿势,太倔强了,太不怕死了。

真没有想到,一氼的心比铁石还顽固。或者,她早已随那死人而去,独留下一香躯任他龚德载把玩。他才不要这躯体的爱呢,他才不要呢!

罢了!罢了!罢了!罢了!……一切都罢了!

现在无需努力了!就像德载集团修建的那些烂尾楼,既然审时度势发现无多大裨益,何须再花重金去完美装点?妄想终归是妄想,既然女人亡了,还想她干嘛?这么多年的“镜中月,雾里花”,龚德载总算看明白了。

一氼翻墙寻找刺激,在三四年前,他龚德载早就知道,为什么不点破?原因很简单,他还爱着一氼,他想要用自己的爱把她从那死人的手里抢回来,即便到她回心转意时,已是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也不在乎。这么多年,他真有种褓着她怕太热,搁着又怕着凉,含在嘴里怕化,捏在手里怕碎……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氼正当盛年,龚德载岂不明白?不能冷落,只能热捧,但……错已铸就,只好一错再错。就好比弹首曲子,一个音破了,即使再补救弹回去,也会影响一首曲子的整体完美。

于是,龚德载看了看苏一氼很久,把她当珠宝样欣赏,其实,他真想就这样把她看死了,免得再说些后面伤感情的话,可……他鼓起勇气,作出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决定,却轻轻地又不失威严,那种神情跟他裁掉一个员工没有什么两样:“一氼……”

苏一氼听着了,忙问:“什么事?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你现在才有反应,哎,看来,你老得还不只是点把点。”

“自从你跟随我后,吃得好,穿得暖,生活富足不比这个城里的很多人差……恕我把话说绝了,你今天就开始离开我,离开这幢别墅,离开你眼前的生活,回你那老家也可以,去找那网络师傅我也没有意见,如果你想自力更生独立门户,我也开心……反正不要回来了!天大地大,自由最大,现在,你自由了!不要说我不恋夫妻之情,你二十年前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把衣裙留下,把手饰留下……其实,你什么都可以带走的,包括我的事业,还包括我这个人,可你,用你的身体迷惑我,却用你的精神敷衍我,我是谁啊?天底下心里最亮堂的人儿,就你那三脚猫的伎俩,敢在我面前耍把戏?我活了快满一甲子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爱情这玩意婚姻这把戏?事实上,我还真没有弄明白。我记得你来时是在早晨,去时恰好又在早晨……”

苏一氼听得一头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龚德载那福态万方的嘴巴,她真希望那嘴巴里再吐出点什么狗屁东西来。无论怎样,她还是个人噻,还有个红本本横在他们之间噻,现在看来,尽管很像一块墓碑,可这墓碑上写什么好呢?

“真要赶我走?德载!”

“哪是赶你走?!我们是协议离婚。”

苏一氼轻笑:“有你这样协议离婚的吗?”

“怎么?你不同意呀?”

“你仔细想想,我会同意吗?”

苏一氼反问。

“不同意是吗?我会让你同意的!哼!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你这些年自己干了些什么破事?你点都不自知?别以为老子是瞎子是聋子是傻子,你往我头上扣屎盆可以,在我头上老戴绿帽子,可不行!”

“呵呵,我给你戴了绿帽子,难不成你没有在外面给我穿几件花裙子?你这号人,也配讲这个,我想你也不在乎这个吧?”

“是,我并不在乎这个,我在乎你的心。可你的心在哪儿呢?”

“在一个死人那里。我知道,你连一个死人也嫉妒。”

“好……你走吧。我承认,我输给一个死人了,输了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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