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微笑道:“本宫回宫之后数次想召你来谈讲,因想着你正为于姑娘之事苦思筹谋,所以按下了。今见你不负众望,本宫亦有识人之明,心中甚慰。”
我连忙跪下道:“娘娘这样说,臣女万死不足以赎其咎。”
皇后命穆仙扶起我,柔声道:“本宫从未怪责过你。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快了些。”她幽然一笑,含两分落寞道,“陛下已经有数日没有去过遇乔宫,也没有过来守坤宫了。昨日幸了漱玉斋一个新来的宫女,才只有十六岁,虽无位分,却颇有殊遇。本宫已让她住在章华宫的后厢房中了,一应的份例都是照正七品姝位给的。”
我淡淡道:“不过是个女御,娘娘不必在意。”
皇后道:“虽是个女御,以后这样的事情,只怕越来越多。陛下从没有胡乱幸过宫女。”说着双眉微蹙。她暗暗吸一口气,方将愁容泯去,“本宫失言了。”
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我悄悄潜入守坤宫的东偏殿,慎嫔对镜顾影。她说:“采采,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她的甜蜜、失落与绝望,早已浸染了她周身每一寸肌肤,散出日趋沉静和无谓的气息。想必陆皇后和从前的慎嫔一样倾慕皇帝,才有这样不能自制地失落与哀愁。
皇后见我发呆,便自行饮茶,不一会儿便推说头痛,回寝殿歇息去了。我看着她雪白的背影消失在七扇紫檀木雕花大屏后,如一张不知往何处投寄的轻飘飘的信笺,心中颇为感伤。从监国之尊的日理万机到终日昏睡的百无聊赖,原来人生的际遇这样瞬息万变,起起伏伏叫人措手不及。
【第十四节 染丝歧路】
从守坤宫出来,恰遇芳馨带着两个宫人来接我。她亲自扶过我,轻声道:“奴婢打听到了,那女御姓张。一早上皇后便吩咐下,赐她住章华宫的后厢房,又命内阜院给了她七品姝的待遇。从前的女御都如宫女一般,要操持杂务的,她却有好几个宫人服侍。想来册封有望。”
我笑道:“如此说来,她和我们是近邻,且是陛下喜欢的,倒不得不去瞧瞧了?”
芳馨笑道:“可不是?如今各宫都去章华宫瞧人了,姑娘可要去看看么?听说这位张女御可年轻貌美得很。”
我拿帕子遮一遮阳光,顺势掩去唇边的冷笑:“美貌?她只是年轻罢了。论起美貌,能比得上周贵妃当年么?若必须下只是喜欢年轻貌美的,那周贵妃岂不是早早就该失宠了?”
芳馨道:“这可是宫里新晋的红人,姑娘倒不以为然?”
我淡淡道:“我并没有不以为然,只是就事论事。等她闲下来了,姑姑便代我去章华宫瞧瞧吧。”
芳馨道:“依奴婢看,她若懂事,应当先来拜访姑娘才是。”
我叹道:“她册封与否,和我们不相干。不得罪她也就是了。”
芳馨恭敬道:“是。姑娘今日倒出来得早。”
我摇头道:“皇后身子不快,连刺绣也不做了,才坐了一会儿,便又去歇息了。”
芳馨道:“皇后没有说什么吧?”
皇后眼中如暑天晴丝一般闪过的惊怒之气和狷介邪魅的面容,既令人心惊,更令人心凉。皇后不会不知道她受了旁人的暗算,况且她在此案中还失去了亲生女儿。然而她的无奈,在证明舞阳君的清白之前,终究无计可消:“娘娘赞我为君国效命,使皇太子和公主们不致枉死。”
“娘娘不恼姑娘么?”
“皇后要恼我,也无从恼起。我若想不起小虾儿的事情,皇太子和公主们便白白被人谋害了。况且舞阳君的事情,究竟是刑部查出来的。舞阳君行止不端,是她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
芳馨叹道:“幸而陆大将军又立了功……”
我冷冷一笑,“功高盖主而不赏。陆将军的军功才是舞阳君的催命符。”
芳馨一怔:“姑娘说什么?”
用过午膳,忽见芸儿来了,知是高曜有要紧话说。芸儿今年已十一岁,在高曜身边贴身服侍了四年,容貌气度早已不似当年的青涩和胆怯。因她是高曜的心腹,我不敢薄待,于是拿了茶点来请她坐下说话。
只见她穿一袭白绫长裙,上着淡樱色小袄,以略深一层的颜色绣了两朵山茶花,裙上坠着一枚我从前赏给她的青玉鸣蝉佩。她身材高挑,颇有两分义阳公主的风致。芳馨拉着她的手道:“有些日子没见姑娘了,出落得越发齐整了。”
从前我在长宁宫做高曜的侍读,整整三年,芸儿天天跟着我读书写字,一天不落,故此对我格外尊重,对芳馨等人也亲近。她双唇一弯,笑容明亮如初升的圆月:“姑姑笑话芸儿呢。”
芳馨笑道:“怎么是笑话姑娘?实实出自我的真心,不信姑娘只管问大人。”
我笑道:“姑姑说得很是。从前就很好看,如今成了大姑娘,更见安静稳重了。”
芸儿低头一笑,欠身道:“谢大人赞赏。”
我见她落落大方,心下甚喜:“殿下正在午歇,你也不在跟前伺候,一会儿他醒了见不到你,心里又不自在了。”
芸儿笑道:“大人放心,去年新来的两位妹妹已经知道怎么服侍了,殿下也很相信她们。”
我点头微笑:“那便好。”
芸儿忽而放缓了口气,叹息道:“说起那两位妹妹,真真是时运好。若一不小心被分去了皇太子或几位公主那里,如今恐怕都不在宫里了。”
去年春天册封皇太子时,为每位皇子公主添了两个七八岁的宫女,因为年龄相近,都是贴身服侍的玩伴。皇子公主暴毙后,一并被关进了掖庭狱,后因年纪小,杖刑之后都赶出宫去了,据说有两个已经残废了。想起这些,我怃然不语。芸儿察言观色,忽又微微一笑:“殿下常和奴婢说,长宁宫上下能平安无事,都是大人肯时时教导的缘故。”
她时叹时笑,便如一片薄云掠过明月一般轻快自然。我不觉笑道:“那是夫子教得好。”
芸儿语笑嫣然:“大人可不就是夫子么,是女夫子!”侍立在后的芳馨和绿萼顿时都笑了起来,都道:“还是芸姑娘说得贴切。”
我笑道:“好了。别光顾着说笑,说正事要紧。”
芸儿笑道:“到了大人这里,芸儿便觉得是回了家,所以多嘴说笑两句,大人可不要见怪。”
芳馨掩口笑道:“芸姑娘这样一张巧嘴,谁舍得怪罪?”
芸儿笑道:“前一阵子大人赠予殿下的两锭香墨,殿下用着很好。如今用完了,殿下遣奴婢来请问大人,那香墨可还有么?”
我笑道:“那墨锭是去年于姑娘送给我的,一共只得四锭。如今还剩两锭,都交给你带去吧。绿萼,去寻出来,包好了交给芸姑娘。”又向芸儿道,“只可惜没有多的了。”
绿萼去外间寻了许久,回来时却拿了四锭香墨,笑道:“奴婢本来只在柜子里寻得一锭,谁知紫菡进来了,说于姑娘的大箱子里还有五锭。奴婢便自作主张拿了三锭过来。”
芳馨笑道:“果然姑娘的物事,紫菡最是一清二楚的。”
芸儿凑趣笑道:“大人身边,自然都是得力的。绿萼姐姐最妥帖,紫菡姐姐最细心。殿下还常夸芳馨姑姑深明大义呢。”
芳馨和绿萼相视笑道:“这奴婢们可不敢当。”
我笑道:“殿下身边,自然你是第一个得力之人,将来开府了,必是要跟着去王府的。也不枉你姑妈一心一意地为你打算。”
芸儿红了脸,低低道:“奴婢的姑母待奴婢如亲生母亲一般。”
我对绿萼道:“把箱子里剩下的两锭也拿来。那墨放久了,香气便散了,压在那里也是白白浪费了。”
绿萼连忙取了来,亲自用素帛绢子包好了,放在小木箱中,又叫了一个小内监捧着,跟芸儿回去。芸儿道了谢,又道:“殿下还说,今天晚膳后想来和大人一道读书。”
我忙恭谨道:“请回禀殿下,臣女恭候。”芸儿莞尔一笑,道了谢行礼而去。
芳馨笑道:“从前总是见李嬷嬷和芸儿两个霸着殿下,如今也肯让那两个新来的小丫头服侍了。”
我脑仁沉痛,揉一揉太阳穴道:“殿下是郡王,若不犯错,将来至少也是个亲王,想必侍妾不少,怎可能专宠一人。殿下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是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便不更改的。对我如是,对芸儿更是。那两个小丫头即便贴身服侍,在殿下心中,又怎能和芸儿相较?”
绿萼知道我要午歇,便先去寝殿铺被。芳馨扶起我道:“如此说来,那李氏姑侄倒有几分见识。”
我笑道:“当年我进宫不过五六日,和李嬷嬷只见过三四次,她敢趁王氏带殿下去益园玩耍的工夫,到我的灵修殿来,将芸儿托付于我。这个李嬷嬷,眼明心亮得很。”
芳馨道:“这也要姑娘肯成全她。若不是姑娘教芸儿读了三年书,她哪里就和殿下这样亲近了?”
我在悠然殿门口停了一停,伸手挽过一缕阳光,笑容亦如过午入殿的日光一般短促:“谁成全她都不如她自己成全自己。她有心向学,即使我不教她,她也必有所成。”
芳馨沉吟道:“这样说来,她必是有山雀变凤凰的一日。”
我忽然想起长公主的一句话,遂淡淡道:“姑姑难道没有听过,天助自助者么?”
晚膳后,高曜一来便将芳馨和芸儿等人全都遣了出去。我亲自奉茶,笑问道:“殿下来得也太快了些。外面还冷,才用过晚膳,仔细灌了一肚子风,又要肚子疼了。”
高曜笑道:“父皇新纳了一位女御,宫里的风都是又暖又香的。倒不如晚间的穿堂风,又干净又痛快。”
高曜已近九岁,自从皇太子薨逝,他说话也越发辛辣了。我微笑道:“香风一吹,自然大家也就松快了,倒也不失为好风。”
高曜忽然敛了笑容,肃然道:“姐姐,母后是不是失宠了?”我这才发现,他这一笑一收,酷似芸儿。
我怔了片刻,斜身倚在云锦粟米靠枕上:“殿下这两天没有去守坤宫请安么?”
高曜道:“听闻前几天刑部在查舞阳君的罪行,孤不便去。后来又听闻陆将军立功了,这才敢去贺一贺。母后的精神不如往日了,连带着守坤宫的风都冷了,果然是君恩无常。”
我默然不语。高曜忽压低了声音道:“孤有一件事一直想请教姐姐。孤听人说,舞阳君在外面指示奚桧和小虾儿杀了义阳皇姐她们,此事……会是母后授意的么?”
我知道皇后冤屈,却不能对高曜明言:“此事刑部已在查探,还是不要妄自揣测,安心等候结案便好。”
高曜微微冷笑:“姐姐越来越会说官话了。依孤看,这件事情当不是母后的意思。”
我笑道:“殿下何出此言?”
高曜道:“母后性情坚忍,谨慎自持,一向善待众人,怎会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故此孤猜想,这件事情只是舞阳君不知听了谁的唆使,自作主张罢了。”
我沉静道:“世人都说,皇太子殿下的生母深受皇恩,地位尊崇,不过一人之下。天长日久,必定后位易主。皇后这才痛下决断,哪怕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扳倒贵妃,日后扶立养子为太子。连圣上都信了几分,怎么殿下倒很相信皇后?”
高曜叹道:“皇太子哥哥薨逝的那天晚上,孤虽在清凉寺,可也听说母后从武库匆匆赶回,送了皇兄最后一程。母后抱着皇兄痛哭良久,又亲自为皇兄擦身子、换衣裳,直到天明才回宫歇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吧。”
高曜的通透和良善深深震撼了我。我拨一拨烛火,叹息道:“不知殿下可听过一句话?‘染丝之变,墨翟致怀;歧路之感,杨朱兴叹’[36]。”
高曜道:“何意?”
我叹道:“如今的皇后和从前的陆贵妃,虽是同一人,于圣上到底是不一样的。圣上若致怀染丝、叹感歧路,又当如何?”
高曜感激道:“幸而当日孤受姐姐指点,否则父皇疑心孤与母后合谋,那该如何是好?”
我微笑道:“殿下多虑了,殿下年纪还小,陛下不会疑心殿下的。”
高曜哼了一声:“孤如今是唯一的皇子,在父皇眼中,何尝不是皓丝在染、脚踏歧路?”说罢又转了失望的口气道,“母后素受父皇敬重,如今也失宠了。孤不过是废后之子,想来更是无望。”
我微笑不语。高曜好奇道:“从前每当孤提到此事,姐姐总是会说孟尝君小时候的故事给孤听,怎么今日倒不提了?”
我微笑道:“殿下长大了,对各样道理都很明白,何须臣女再说什么。殿下早早知道太子之路的不易,是好事。”
高曜拉着我的手恳切道:“再难孤也要试一试,姐姐要帮我才好。”
他手心微汗,时冰时火。我伸右手合在他的手背上,一字一顿道:“殿下放心。”
其实,最坚决、最卖力、最有心扶持高曜登上太子之位的人,远不是我。我想起柔桑县主,便试探道:“殿下可知道,慎嫔娘娘已经为殿下选定王妃了。”
高曜一怔,随即恍然一笑:“姐姐说的是柔桑表姐么?”
我见他坦然,便径直问道:“殿下喜欢柔桑县主么?”
高曜笑道:“孤只当这是母亲与熙平姑母的一句戏言,姐姐竟然当真了?”
我笑道:“倘若不是戏言呢?”
高曜道:“母亲和熙平姑母一向亲厚,倘若这不是戏言,那孤便遵照母亲的意思,娶柔桑表姐为正妃。柔桑表姐在府中也曾得姐姐教导过几年,想来定是不俗。”
我笑道:“殿下倒不想娶一个自己中意的人为妻么?”
高曜嘿了一声:“中意?父皇这样雄才大略,也没封周贵妃为皇后,况且是孤?姐姐时常教导孤,要懂得身为皇子的本分,意气用事不是皇子的本分。”
我颔首:“自从皇太子殿下薨了,殿下变了许多。”
高曜道:“史书上说,虽有亲父兄,未必不为虎狼。倘若这是身为皇子命里注定的厄运,孤宁愿做虎狼,也不愿意做一团腐臭无能的脔肉。皇太子哥哥薨了,孤便是皇长子,若不擦亮眼睛、砥砺心志,难免像母后一般,于无声息处骤然获罪于父皇。”烛光在他眼中一晃,如星芒暴涨,“多事之秋,亦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姐姐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