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使人迷醉,也叫人清醒,令人堕落,也促人奋发。谋杀公主和太子,是极其艰难和罪恶的,却能一举铲除登顶之路上最大的障碍。牵连出小虾儿,极具暴露的危险,却能诬陷舞阳君和皇后,并救出当朝二品高官苏司纳的独生女儿。高显和高曜的兄弟情义不可谓不深厚,然而高显的死又何尝不令高曜深觉庆幸?就连我,在数十日的颓丧失望后,也渐渐觉察出人生新的希望来了。
我静静一笑:“殿下说得极是。”
高曜不知道,高显和三位公主的死是有人攀住了判官笔,精心描画和算计过的。他以为这纯然是天意,故此对自己的志向颇为坦诚,在我面前丝毫不加掩饰。而那个暗中相助的人也乐于看到他问心无愧的雄心壮志和凛然无惧的言行举止。
他知道真相之后会怎样?我不知道。
光明愈盛,黑暗愈浓。不知道也好,就让他永远行在纯粹的光明之中。
第二天午初时分,我从文澜阁出来,见午膳的时辰还早,便带着紫菡去益园散步。谁知才进了西南角门,便见皇帝身边的小简站在小池边的葡萄架子旁看小内监们松土。竹架子空荡荡,连一片枯叶也寻不到,去年春天依照皇后旨意栽植的葡萄藤不知何时已经全部除去了。
小简见我来了,忙上前行礼:“大人万福。”
我还礼道:“简公公好。这会儿该用膳了,公公怎的还在花园里?”
小简笑道:“陛下交待奴婢在这儿看着他们种紫藤,今天务必要种好,明天陛下要和张女御来赏花儿。”
紫藤?这是慎嫔最爱的花。我一怔,恍惚道:“紫藤?”
小简挤挤眼睛:“就是紫藤!”
我奇道:“去年移栽的葡萄藤子,今年秋天该结串子了吧,为何忽然拔去?不是太可惜了么?”
小简嗐了一声:“谁说不是?奴婢们也眼巴巴地望着那些葡萄串子呢,陛下偏命拔了!奴婢们都望到土里去了!”
紫菡哧的一笑:“葡萄罢了,横竖年年都吃。今年虽没了这里的葡萄藤子,想必外面进贡的不少,简公公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小简笑道:“虽然如此,可这里的葡萄是奴婢看着它抽藤子长大的,奴婢也曾浇过水的。自然和外面的不一样。”
紫菡打趣道:“公公每日服侍圣驾,哪里得空给葡萄浇水?恐怕是把喝不掉的茶水倒在上面吧。”
我笑斥:“又胡言乱语了!”
小简红了脸,嘿嘿一笑:“姑娘倒也没说错。”
我笑问:“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要种回紫藤了?”
小简笑道:“还不是那位张女御。前天晚上陛下问她喜欢什么花儿,她便说是紫藤。陛下当即从帐子里伸头出来,喘着气叫奴婢立刻去花房传旨,叫拔了葡萄种紫藤!”
我一怔,顿时红了脸。小简轻轻一打嘴道:“奴婢该死。”
紫菡恍然不觉,傻傻问道:“陛下可真奇怪,在帐子里睡觉也要大喘气么?”
我立刻轻喝道:“不准胡乱问!”
紫菡吓了一跳,退在我身后。小简嘻嘻笑道:“论起陛下对张女御的宠爱,还不止这些。那张姑娘原是新进宫的,被分在漱玉斋服侍升平长公主。大人知道,长公主殿下是陛下嫡亲的小妹,立了功回来,又受了这么多委屈,那可是陛下最疼的人了。”
想到皇帝费心安排长公主的婚事,我点了点头。小简接着道:“前几天有个宫人服侍长公主殿下喝水,略慢了些,恰好陛下去了漱玉斋,全看在眼里。当时没说什么,回到宫里便下令赶她去外宫刷恭桶了。前天晚上陛下问张女御进宫过得如何,张女御竟抱怨长公主的脾气大。虽然只一句,但奴婢在外听了,吓得脸都绿了,只当她要被一脚踹下龙床。谁知陛下只笑了一声,开解两句,竟没理论。”
他说得绘声绘色,我虽窘,却也忍俊不禁:“公公在外面这样说,就不怕陛下怪罪么?”
小简笑道:“陛下虽然后妃不多,可却是个风流开明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力排众议,娶了辅国公的遗孀为贵妃,还封贵妃所生的皇长子为皇太子。奴婢们私下里早就说惯了,陛下从不理论。只是想不到陛下会这样宠幸一个新进宫的小宫女,当真是奇了。”
我也好奇道:“这位张姑娘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小简想了想道:“就是前天傍晚陛下偶然在漱玉斋见了,便喜欢得很。若说有什么过人之处,大约便是美貌娇俏,心思单纯吧。嘿,若换了一个相貌平常的宫女抱怨升平长公主殿下,保管打断她的腿!”
紫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小简道:“昨天皇后让她住了章华宫后院的厢房,她还嫌小,陛下当即下令让她住了章华宫的西偏殿了。她虽然没有位分,可是陛下宠她,想来晋封有望。”
紫菡道:“奴婢听说只有到了嫔位才能住着偏殿。”
小简道:“可不是么?如今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羡慕这张女御的时运。若都能像张姑娘这样一步登天,便再也不用操持度日了。”
紫菡撇撇嘴道:“奴婢就不羡慕这位张女御。”
小简道:“为何?”
紫菡微笑道:“奴婢知道自己笨,恐惹恼了陛下,掉了脑袋。奴婢服侍姑娘就很好,奴婢愿意一辈子都服侍姑娘。”
小简目光一闪,嘿嘿笑道:“要服侍谁也不是由咱们这些奴婢说了算的。就好比那位张女御本是给长公主殿下端茶倒水的,也想不到自己会一下子被圣上看中。又比如紫菡姑娘今天在这里服侍朱大人,明天在哪里服侍谁却又难说得很。身为奴婢,听话便好,这样的愿还是少许,免得将来太伤心又或太高兴,失了分寸。”
小简虽然有些活泼轻佻,这话却说得颇有深意。他为人亦庄亦谐,又善体圣心,怨不得皇帝喜欢他,肯留他在身边贴身服侍。紫菡颇有些不服气,我忙笑道:“这是简公公在教你,还不好好收在心里。”
紫菡只得道:“是。谢公公。”
太阳快升到头顶,我微有汗意,便对紫菡道:“太热了,回去更衣吧。”说着向小简行礼作别。小简深深还礼:“大人明天这个时辰来,这紫藤花便种好了。大人在花架子下坐着看书,定然会凉快许多。”
我心中一动,疑惑道:“看书?”
小简笑道:“大人不知道,奴婢昨日向陛下禀告栽种紫藤花的事情,陛下便提起四年前的春天在益园里看到朱大人在紫藤花下读书的事情来了,说女孩子在紫藤花下看书绣花,都很好看。奴婢也记得清楚,那一天陛下和大人还颇说了几句话呢。”
我微笑道:“公公好记性,我却记不清楚了。”说罢欠身告辞。
回到宫里,芳馨立刻向我禀告,说是张女御巳初时分来看我,见我不在,便留了些礼物回宫去了。我听了不觉笑道:“想不到她恩宠正隆,倒是谦逊,竟然肯先来永和宫。我听简公公说,这位张女御是个直肚肠的人。”
芳馨道:“听说皇后亲自指了一个年资深厚的姑姑服侍她。张女御纵不懂事,那位姑姑也会教她的。”
宫人端上铜盆来,我将双手浸在温水中,合目道:“皇后还真是用心良苦。这位张女御听说很美,是么?”
芳馨笑道:“是很美,说话也爽快。”说罢命人将张女御送的礼物搬了进来,只见是两匹上好的素色茉莉花纹软缎。我看了一眼,仍旧合目道:“开春了,拿去给丫头们裁两身新衣裳。”
芳馨道:“这样好的缎子,若给了丫头们做衣裳,可惜了。姑娘还是留着自己穿吧。”我恍若无闻。芳馨又道:“姑娘用过午膳,可要去章华宫拜访张女御么?”
我随口应道:“我累了,改日吧。”
【第十五节 若有物存】
第二天午后我再去益园时,果然见到小池边的竹架子上,蓬蓬勃勃开满了紫藤花。深深浅浅的紫色,清艳靡丽,如亘古犹存的紫晶碎玉,从没有从这方小小的天地中消失过。我缓步走到花廊下,只觉对面守坤宫高墙的朱红色透着灰败颓唐,即使身处午间热烈的阳光中,亦不能生出半点鲜活的气息。
忽听一个女子的娇音远远传来:“陛下,快来。”
皇帝轻笑道:“你慢点……”
我转头对紫菡道:“咱们回去吧。”
紫菡道:“听声音是陛下来了,姑娘倒不请安?姑娘不想见见那位张女御么?”
我摇头道:“圣上有新宠作陪,咱们别不知趣。那张女御,还怕日后见不到么?”紫菡无奈,只得扶我回永和宫。
随着春风携第一丝暖意拂过益园,张女御就像一朵最新鲜最娇嫩的杜鹃花临风盛开,衬得守坤宫中成百上千的名贵牡丹都失了艳色与风致。皇后便这样失宠了。
这一日慎嫔提起此事,唏嘘道:“从前陆氏为妃时,不言不语的颇为老实,我实在想不到她不但有气量、有胆量,还颇具治国才能。原以为她登了后位便能天下太平了,谁知她也是个没福的。”
我正作画,闻言搁笔道:“母仪天下,谈何容易。”
慎嫔道:“都是君恩无常罢了。”说着微微一笑,“不过,益园又种上了紫藤,我很喜欢。”
进了三月,天气渐渐暖了。这一日,我去漱玉斋看望升平长公主,却见她随意盖着一袭草绿色团花锦被,歪在南窗下的贵妃榻上看书。洁白的衣裙曳在榻下,如冰雪覆地。指尖凝住春色,透过薄薄的书页,莹润有光。
我行了礼,笑道:“殿下的精神越发好了。”
升平放下书笑道:“躺了好几个月了,骨头都硬了。待天气再暖些,孤还要去益园转转。听说益园如今很美。朱大人请坐。”
我道了谢坐下,微笑道:“只要殿下的身子好起来,有多少美景看不得?况且殿下喜事近了,出了宫,自可遍赏天下胜景。”
升平玉颊染晕,假意翻书道:“你也听说了?”
我笑道:“今天陛下召理国公父子入宫商议婚事,阖宫上下谁人不知?臣女先恭喜殿下。”
升平叹道:“孤如今这副残躯,这副形貌,嫁给谁都是累赘。若不是皇兄执意如此,孤是不愿意再嫁的。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夫人会如何看孤。孤听说,他的夫人已自请为妾侍了,又听说她已有身孕,孤不忍……”
我微微一笑:“殿下功成归国,下嫁理国公世子,此是家国盛事。殿下只管放宽心便是。”
升平笑容迷离:“你的口气倒比孤更像个公主。”
我抿嘴一笑:“其实臣女明白殿下的顾虑……并不在此。殿下于国有功,又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怎会拘泥于妻妾之间的鸡虫之争。臣女不过白说一句罢了,殿下恕罪。”
升平伸出戴着素帛丝套的左手,抚着被烧坏的半张脸叹道:“孤如今形貌可憎,实在不愿意他看见。”
我忙道:“理国公世子对殿下一片情深,必不会在意殿下的容貌。”
升平微微苦笑:“纵然他什么都不在意,可是以孤这副残躯,嫁过去又能做什么?”
我笑道:“夫妇贵在相知相伴。”
升平道:“倒不如就在这宫里一辈子也就罢了。”
我笑道:“在哪里不是一辈子?下嫁理国公世子,是明智、勇敢、全新的一生。”
升平眸光一闪:“朱大人并没有嫁过人,明白得却多。”
我笑道:“殿下又何尝不明白,皆因情深,所以忐忑。”
升平支起身子,将书抛在我的怀中:“你的眼睛太毒,小心因此得祸!”
我抚平书页,起身扶升平长公主坐起来,又为她殿上靠枕,掖好锦被,方谦和道:“臣女不过是个糊涂人,承蒙殿下不弃,有幸攀谈几句。”
升平道:“你若是个糊涂人,这宫里还有明白人么?”
我微笑道:“殿下过誉。”
升平道:“过几天就是三月初六,是你十六岁的生辰。孤听人说,孤走的那几年,你常到漱玉斋来看玫瑰花。你既然喜欢那些花,孤便禀明母后和皇兄,待孤嫁了,将漱玉斋赐给你居住。权当作是孤送给你的贺礼。”
我下拜道:“恭喜殿下。”
升平笑道:“你高兴糊涂了。恭喜孤做什么?”
我笑道:“殿下连漱玉斋都舍得赐给臣女居住,可见是下定决心要在理国公府一辈子了。故此臣女先恭祝殿下与理国公世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升平一怔,顿时红了脸,举袖掩面道:“你小小的年纪,嘴里越发说不出好话来了!”
转眼便到了三月初六,是我十六周岁的生辰。
一大早,芳馨和瑶席便带领阖宫众人向我叩首贺寿。还未用早膳,便有一个圆圆胖胖的执事内监来磕头,说奉皇后之命要为永和宫上下整治几桌寿宴,特来问我平素爱吃什么。芳馨笑盈盈地说了几道我爱吃的菜,打发他去了。接着皇后命人送了一架她亲手所绣的玻璃镜屏作为贺礼。用过早膳,我忙去守坤宫请安谢恩。
回到永和宫,便见太后身边的佳期姑姑带着两个宫女在悠然殿中等候。见我回来了,忙上前行礼贺寿。我请她坐了,又命奉茶:“姑姑怎的亲自来了?可是太后有旨意要交代臣女么?”
佳期大约四十来岁,眉目慈善,神态可亲。她从身后的宫人手中接过一套华丽的衣衫鞋袜,笑盈盈道:“太后特命奴婢送来衣履一套,玉带一条,贺朱大人芳辰。”又从另一个宫人手中接过一只漆盘,上面盛着一条白玉镂雕君子兰花的玉带銙,笑道,“这条玉带是太后的旧物,专程寻了出来赏给朱大人的。太后说,君子兰花意主高风雅量、聪慧睿智,朱大人戴是最适宜的了。”
我心下大喜,站起身下拜道:“臣女谢太后赏赐。”
佳期扶起我,将我通身打量一遍,微笑道:“奴婢也是瞧着大人入宫的,那时节大人只得十二岁,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太后过去几年虽然不大见诸位大人,但心里却是极疼的。”说着叹道,“上一次陛下软禁了于大人、封大人和苏大人,太后也心急如焚,求了好几次情。”
我忙道:“太后仁慈。”
佳期走近一步,带着三分恳切三分慈爱,缓缓道:“几位大人之中,太后最喜欢的便是朱大人。过几天升平长公主就要嫁出宫去了。朱大人以后要像慎嫔娘娘一般,常来济慈宫陪伴太后才好。”
我屈膝道:“承姑姑教诲,臣女欢喜不尽。”
佳期笑道:“今天是大人的好日子,恐怕拜寿的都要挤破门了,太后说今天就不必去谢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