娲婆婆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崔家沟的情景。应该是一九三九年左右,根据自己出生的年份很容易推算出来。
柳镇群山环抱,南挨武当,北接秦岭,自古出能人异士,更出美女。
特别是柳镇中心的私塾,古朴典雅,正门对着状如青牛的山头,巍峨之中,顿生肃穆之感。
私塾先生是柳镇上唯一一位穿长衫的人,中等身材,面部清朗,举止颇有大儒之风,朝夕均在私塾中诵读,声音清朗,传之十里之外,听者无不如沐春风。
许蛰存先生的门生,只要坚持在门下念三五个月,就能识字,念一年半载就能写信算账,念三五年就能出人头地。其中,有个少年在门下念了六年书,出去闯荡三年,再回到柳镇就成了镇长大人,这个人就是柳镇的风云人物。
许蛰存先生门下还有个厉害门生叫马行空,念了四年书,出去游历一番后,开上了飞机。
许蛰存先生门下还有一个厉害的读书人温儒根,虽然在门下念了三年,可许先生说教不了他了,让他到郧县城继续拜名师。这个温儒根说自己再回柳镇之时就是迎娶许家千金之时,娶谁,全凭先生做主。
谁也不知道许大先生从何而来,出自哪位名师门下,娶的妻子谭家韵又是谁家姑娘。夫妻二人都很神秘,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听说,许蛰存先生的门生们私底下偷偷议论,给许蛰存起的外号是“柳镇之神”,给谭家韵起的外号是“柳镇之花”。只是在门生之间秘密流传,其他人并不知情。
作为私塾先生的三女儿,许金娲对那些念书的少年们没多少印象,觉得他们拿着书本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许蛰存先生的女儿,到了六岁就去私塾跟自己的门生一起念书。因为那些人都看稀奇,后来就不不了之。
许蛰存内心,还是期盼妻子给自己生个男娃,再一心一意放进私塾好好教导,对女娃则是听之任之,有时就在后院教一教,有时很久也不过问女儿们念书的事情。但很疼孩子们,吃喝穿都用最好的。
她想过镇东头的石子沟村,想过口外头,从来没想过会来崔家沟。为什么会到崔家沟这个鸟喜欢到此拉屎而整条沟只有一崔家一家人的地方?娲婆婆觉得要从自己的父亲许老先生说起。
许老先生不是别的私塾先生,而是柳镇上大名鼎鼎的许蛰存先生。怎么个有名法呢?柳镇上识文断字的人,大多是出自许蛰存先生门下。他不仅办私塾,教四书五经,还教新式文明。许蛰存还自己编了一本新式课本,传到郧县城,深受教育部长余众生的赞赏。
说到这里,娲婆婆不想说许老先生了,因为这一切都从许蛰存先生去世那年起发生了变化。许老先生去世那年,娲婆婆才九岁。自己的两个姐姐都还没出阁。
许蛰存先生家有四朵金花,都是柳镇之花谭家韵所生。
什么是柳镇之花?那可不是别人随口一说,而是镇长大人余大个子亲自说的。而余大个子不仅是柳镇个子最高的人,身高将近两米,还是镇上唯一一个出门带枪,左右六个配枪的护卫。
如果许金娲能提前预知一切,她绝不会让娘遇见余大个子。
早晚会遇见余大个子,但不是那时遇见,而是在最好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最好的时候,而是一个家庭最风光的时候。
遇见余大个子那天,是个大晴天。在鄂西北,几乎一年到头都是大晴天,很少下雨。娘怀里抱着小妹,小妹手里拿着一把爆玉米花,一边吃一边掉,而娲婆婆当时还不叫娲婆婆而是叫“娲娃儿”,“娲”是女娲之意,也有美貌之意,“娃儿”或者“娃子”都是鄂西北人对小孩的称呼。甚至讨厌一个人时,哪怕他五六十岁了,仍然可以叫“那个娃子”表示厌恶之情。
就在娲娃儿低头捡拾小妹掉落的爆玉米花时,她看到了罕见的一顺溜儿黑皮鞋,一共十三双,最黑最亮的一双原本走在最前头,现在停在离娘三个不到十米的地方。
按照本能,女人们看到余大个子就远远躲起来了。这次也一样,柳镇的青石街上此时就只有十六个人,十三个带枪的,三个女的。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躲更是不可能。
没想到余大个子主动说话了,“那不是许大先生家的师娘吗?”他的话像一个手榴弹,一下就把蛰伏在谭家韵骨子深处的东西炸出来,蠢蠢欲动。
余大个子在私塾念书的时候,还是个小小少年,而且基本没和师娘说过话。许蛰存先生在前院的私塾讲书,谭家韵在后院,互不干涉。没想到,这个传言中的余大个子,一下成了个威武挺拔的青年。
谭家韵早就低下了头,露出白如藕色的脖颈,然后吃惊地抬起头,眼睛像撤去纱雾的星辰,声音如天籁“是的。”
“不愧是柳镇之花!”余大个子也许觉得自己评价师娘有失体统,匆匆落下一句话就走了,咔嚓嚓,咔嚓嚓,满街只剩皮鞋的回音,还有枪栓撞击在皮带上的声音。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枪的男人无疑是最有震慑力的男人。有权的男人,无疑是最有实力的男人。有保护一方平安的男人,更是活菩萨般的男人。而余大个子,集这三种力量于一身。
就是柳镇这个最有震慑力、最有实力、最像个活菩萨的男人,竟然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谭家韵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以前余大个子在私塾念书,肯定就见过自己,也许是上次那本什么新式课本惊动了县城里教育局的余大部长,余大部长派人送过一张金色匾额,上面大大一个“嘉”字。据说余众生是余大个子的堂叔。当时派人也是派的余大个子的人。估计,余大个子从他人口中得知了许先生一家的概况。
人怕出名猪怕壮,此话不假,柳镇之花是私塾先生的内人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传到好多媒人眼中,媒人就来许家提亲,当然是有人看中了柳镇之花的两个女儿。可也招来了祸害,直接导致许先生溘然长逝。
一支名叫“夜壶队”的土匪团伙,在得知余大个子带着护卫队和镇上适龄的男青年到郧县执行支援任务后,肆无忌惮地在柳镇开展了烧杀抢掠,抢了镇上刘瘸子的裁缝铺,抢了王大锤子的铁匠铺,抢了胡二麻子的米铺,最后踢开了私塾的后院。
“你就是柳镇之花?”夜壶队的喻队长一把抓起睡在红色鸳鸯丝绸被子里的谭家韵说。谭家韵当时穿的是一套很保守的原麻色秋衣秋裤,发着抖,不敢说话。
夜壶队路过柳镇许多次,从来没有打扰过私塾,可见对许蛰存先生心存几分敬畏,这次显然是被“柳镇之花”迷昏了头。本来没打算怎么样,看看柳镇之花就走,没想到许蛰存很刚烈,他一头扑上来,还没挨着喻队长的手脖子就被拨拉开了。拨拉时,他的头恰巧撞在了墙角的埂子上,一下就脸色发白,夜壶队的人没想到许蛰存身患重疾,可能是脑溢血之类。一看惹出人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把许家一家五口人一起带走。在绑许蛰存时,发现他已经没气了,只草草把他放到床铺上就离开了。
谭家韵很快就被夜壶队的喻队长糟蹋了,肚子很快就鼓起来了。大姐和二姐被土匪们糟蹋后随意卖了几个钱,而老三娲娃和老四凤娃年龄还小,带着很不方便,打算卖到附近偏僻的村子。没想到,路上遇到了关外跑木头生意的驴子队。
驴子队也有枪,双方打起来了。最后驴子队的人都跑了,留下了几头小灰驴。有个土匪骑在驴子上,显得很威风,他看见娲娃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说“娲娃儿,来,和我一起骑驴子,跟你妈一样享福!”谭家韵因为肚子大,骑在驴子上,小妹也跟她一起,而娲娃儿就要跟土匪们一起走路。
娲娃儿刚骑在驴子背上吃了几口干粮,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醒来就到了崔家沟。
崔家沟是一条听也没过的沟,沟里只有一家人,崔家有两房,大房有五个儿子,二房有三个儿子,总之,这些男娃都没娶媳妇。
崔老汉对娲娃说“你是我花了五块银元从土匪手里买来的,你只能呆在这间屋里,等你身上来了,就圆房!”
娲娃欲哭无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如果爹的门生马行空开着飞机从天上经过就好了。她甚至不知道崔家沟是属于哪个县,只是听崔家一家人说话口音,不完全像湖北人,有些陕西口音。
早知道,早些年跟着爹许蛰存好好看看地图,先看看这个崔家沟在地图上的位置,看清楚了好跑出去。
人们总是在发生悲剧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所知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