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骑射苑的路上,江澄正坐在车中闭目养神,便听驾车的秀儿惊奇地喊:“巡逻的是男孩子哎,他们看上去好精神啊。”江澄听了想起来薛恺悦说要将南薰门外的这条路归由骑射苑巡视,便挑起车帘打量,果然巡逻的不再是天武军,换成了二十来个男儿,他们排成两排,身着护心铠甲,头戴亮银盔,手持亮银枪,在明晃晃的日头下,一丝不苟地走在热气蒸腾的地面上,江澄看得暗暗点头。
车子驶过这一队男儿后,每隔半里地就能看到一队巡视的男儿,都是二十个人站成两排,顶盔掼甲,手持银枪,他看了一会儿,刚要把车帘放下,就看见前方路边草地上竖了十几个稻草人,他正诧异,便见一队骑兵飞驰而来,当先一个少年将军抬枪挨个刺稻草人,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几乎是眨眼之间十几个稻草人上就被刺了个遍,刺完后勒马站在路旁。队伍后面的骑兵依次飞驰而来,依次抬枪扎稻草人,又依次拨转马头往回走,只有最开始的那个少年将军始终站在那里,这一队骑兵之后,又飞过来一队骑兵,在少年将军的注视下挨个刺扎稻草人。江澄看得有趣,秀儿早在少年将军驻马的时候,便把马车停住了,江澄催促秀儿往前走一点。秀儿领命,把马车驶近了些。
到得近前,江澄才发现这个白袍银甲的少年将军正是林从,他便开口喊道:“小从。”林从听见了,便对正要打马离开的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喊道:“楚遥,你带他们练一会儿,我和澄哥说句话。”说着打马往路旁的亭子里来,江澄忙让秀儿把车停在亭子旁。
二人进了亭子,江澄这才看见林从的额头上鬓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儿,不由得感慨道:“小从受累了。”林从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有什么?哪个从军入伍的人不流汗啊,听说赵姨失踪了,真的假的啊?”
江澄见他问起,便把赵家的事和宫里的安排简单讲了。江澄提到冷清泉和陈语易的时候,林从神情毫无波动,提到顾琼的时候,林从眉头略微皱了下,最终淡淡地道:“琼哥晋位也是应该的,他毕竟生了第一个皇子。”江澄看了便知他多少有些在意,可他也不便接话,他无法跟林从说“你早晚也会晋位的”,这样安慰的话虽然听上去窝心,但却不是他的身份应该讲的,毕竟晋不晋位决定权只在明帝,他只是轻声道:“我来前陛下让我问下小从,可有什么心愿?”
林从听了,朗然一笑:“澄哥,我自己没什么要求,我长得不丑,又有家世,陛下也算喜欢我,恩宠什么的我从不担心,我又年轻,到七月初六我才满十八岁呢,孩子啊位分啊,这些我早晚都会有的。”他说这话的语气很是平淡,脸上毫无骄矜之色,仿佛在说自己早上吃了碗瑶柱鸡丝粥那么简单,一点炫耀之意都没有。
江澄看得心中暗叹,不无羡慕地笑道:“小从这话倒是实情,真嫉妒小从这么年轻啊。”
林从满不在意地笑道:“年轻有年轻的好,年长有年长的好,像澄哥这样积累了很多的做事经验,陛下在国事上自然就会倚重澄哥,澄哥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我看是指日可待的。”
江澄听了笑道:“小从真是越来越会说话。”
林从左右看看,一本正经地道:“澄哥,我想替这帮男儿们提个要求,一旦战争起来,他们都是要上战场的,等打完了仗论功行赏的时候,请陛下对他们和女兵一视同仁,赏女兵多少就赏他们多少。”
江澄没接话,这个要求涉及的事情甚多,男儿们眼下尚不能如女儿一般领全俸,胜利后的赏赐想要与女儿相同,恐怕也有难度,所以他一时间没敢接话。林从看他沉默,便接着道:“澄哥,男儿们太不容易了,明明是在为国家出力,家里却各种闹腾,你看楚遥,连正夫的位置都保不住,将来朝廷再不按功行赏,这些男儿们就要委屈死了。澄哥,我们不能看着他们受委屈啊!”
江澄听了便看了一眼亭子外面,指着那个高挑男子问道:“这个就是楚遥?”
林从点头,江澄凝神细看了下,见那楚遥长腿细腰,大眼修眉,在阳光下看着别有一种健朗的美,暗道罢了,为了这样的男孩子被罚俸三月就罚俸三月吧。
林从见他发呆,便喊了一声:“澄哥?”
江澄点头道:“小从的话我会带给陛下的,我也会尽力而为,争取让男儿们的封赏与女儿一样。”
林从叹气道:“如果最终能得到封赏,楚遥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日子仍然不好过,他有了官职和银子,就能搬出去独自过日子,不用在岳家受苦了。”
江澄听得肃然起敬:“小从想得很长远,不过有妻主的男儿想要搬出去独居,这就要修改户婚法啊。”姚天四国的律法目前都不准男儿单独立户,男儿们被妻主安置为外宅是另一回事,没有妻主的同意自己另院别居,却是属于瞒着妻主别籍异财,是绝不被允许的,敢这么做的男儿被打个半死都没人管的。当然大部分的男儿也没有这样做的能力,一是没有足够多的银钱,二是没有妻主的照应,那所院子就是没有保障的无主之地,从官府到地痞流氓都可以上门欺负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帮宁满租了房子,却仍急着催促董雯行订婚礼的原因,订了婚后宁满的住处就归董家照应了。
林从双目闪亮地看着他,认真地道:“澄哥,咱们这样辛苦,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让男儿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么?如果连稍微变动下户婚法都做不到,那咱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澄哥,我不信你没有想过修改户婚法,我记得咱们出使玄武的时候,你就提过让男儿单独立户的事。”
江澄听了忍不住笑道:“被你看穿了,还真是想过,想过等咱们一统天下,就颁布新法,让男儿们过得稍微自由些,可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也不宜挂在口头上天天谈起,时机不成熟的时候过早地亮出目标,只会让反对我们的人提前动手。不过就算是修改户婚法,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解决的,像楚遥这样的情况,如果他不和离,想要单独住那怕是很难的。”
林从低声道:“我看他到最后多半要和离的,那个岳思乔说是很喜欢他,其实对他一点都不好,除了会折腾他,别的体贴关心的事一概不做的,楚遥也是委屈的紧。”
江澄倒没怎么吃惊,因为一个避子药就要休夫的妻主,能对这男儿有多少真心?可他也怕林从做事过激,因而低声嘱咐道:“你可别劝他和离,他要和离也别拦着,可是不能怂恿他,不然被楚家知道了,会找你麻烦的。”被休的男儿和和离的男儿,在姚天日子都好过不到哪里去,这也是为什么楚家坚持不肯让岳家休了楚遥的原因。
林从点头表示受教,江澄见天色不早了,便别了林从自去骑射苑接赵玉泽和董云飞。
到达骑射苑的时候,正赶上薛恺悦和林侯在带着男儿们练阵法,江澄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薛恺悦方向他走来,却并不说话。等二人一同回了帅帐,薛恺悦方低声问道:“澄之,听说赵家出事了?敏君不会被牵连吧?”江澄暗自点头,知道这是薛恺悦的细心谨慎处,苑中到处都是男儿,只有在帐中讲话方才妥当。
当下把具体情形向薛恺悦讲了,薛恺悦听完便点头道:“陛下安排得很得当,本来嘛,男儿出了嫁,就是妻主家的人了,母家的事不应该连累男儿的。”说着便走出帐去冲外面一个男子喊道:“去请敏君和嘉昭仪到大帐来,就说江大人来了。”
没多大一会儿,赵玉泽和董云飞就进来了,薛恺悦道:“陛下让澄之来接你俩回宫用晚膳,天不早了,你俩都跟着澄之回去吧。”
赵玉泽听了秀美的小脸上笑容一暗,低声道:“恺哥,我有点怕回宫,我今晚能不回去吗?”薛恺悦道:“你这是怕宫里那些惯会趋炎附势的奴才们让你难堪,你放心吧,不会的,澄之说陛下都安排了。”他说着拍了下赵玉泽的肩膀,似是要把力量传递给他。
江澄简单地把宫里的情况又叙述了一遍,赵玉泽听了脸上神色便舒缓了许多。董云飞则小声嘟囔:“澄哥我能不回宫吗?”江澄一怔,不知怎么开导。
薛恺悦道:“云飞你可想好了,你不想生女育儿是一回事,你要是敢连陛下接你回宫吃饭都拒绝,你以后可就跟陛下越走越远了,你真想让陛下彻底冷落你啊?难不成你压根不喜欢陛下?那你还进宫做啥?你是被迫进宫的吗?不应该啊,没听说是陛下强娶的你啊,董侯也不是那种霸道的家主啊。”
董云飞苦着一张小脸道:“我不是被迫的,我也喜欢陛下,可是,可是,只要陛下待我好了,那承宠就是逃不掉的,一承宠不就有可能怀上凤胎了?这,这,你让我怎么办?陛下不肯服避子药的,这世上又没有让男儿吃了可以不生产的药。”
薛恺悦用心良苦地劝道:“其实生产也没有那么吓人,你是上次去看明昭仪,现在是怡卿了,你看他生小长乐,吓着了吧?”
董云飞听了打开了话匣子道:“你不知道啊恺哥,琼哥那天生了几个时辰才把小长乐生出来,叫得那叫一个凄惨啊,吓死我了。”
薛恺悦道:“这事啊,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我生辰儿的时候,就没怎么痛苦,不到半个时辰就生出来了。估计是怡卿身娇体弱,又天天窝在殿里不怎么动,这才生得慢了些。像你我都是自幼习武之人,不会这么慢的。”
董云飞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恺哥你可别骗我啊?”
赵玉泽笑道:“小云子你也太小心翼翼了,恺哥是最正派的,怎会骗我们?”
董云飞看上去仍不大相信,但薛恺悦是有经验的,又向来为人正直,他的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像董云飞这样的年少男儿想要搬出个相反的例子来反驳薛恺悦,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找到例子的。江澄在一旁暗笑,见董云飞不再有异议,便与赵董二人辞了薛恺悦,上车回宫。
路上赵玉泽又详细问了下安远侯和赵家的相关情形,江澄把自己知道的,打听到的都说了,又把自己在朝中的安排都告诉了赵玉泽,好让他不那么忧心。赵玉泽美目含泪,低声道:“谢谢澄澄。”江澄一笑:“跟我客气什么,宫里一切也都好,你回去了该怎样还怎样,不用委屈自己的。”赵玉泽听了,柔柔一笑:“我会见机行事的,澄澄不用太担心我。”江澄有些不解,但赵玉泽向来比他更会处理人情世故,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进宫后三人直奔麟趾殿,进得殿去便见宴席已经开好了,与端午节那日相同,仍是两张桌子,明帝和安澜各坐了一张的主位,冷清泉坐在安澜的右手边,其他人尚未到来。赵玉泽先见了明帝施礼,柔声道:“玉儿家人罪不容诛,玉儿原本没脸再见陛下,是澄澄告诉玉儿,陛下是怎样天恩曲全,回护玉儿,玉儿只好含羞觍颜重见陛下,玉儿谢陛下如天之仁。”说着便直接跪在地上。明帝在赵玉泽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神情就已经十分不忍,待他说完便一把抱起,极为怜惜地道:“朕早就说过,玉儿是玉儿,赵家是赵家,玉儿不要自责了,此事与你无关。”明帝说着便欲让赵玉泽入座,赵玉泽却拒绝了,低声道:“玉儿还有些话要和皇后说,今晚坐皇后那一桌吧。”明帝一怔,但很快就同意了。
赵玉泽轻轻走到安澜跟前,屈身行礼道:“臣侍谢皇后宽仁厚德,臣侍家人做出这种不争气的事来,臣侍原本惶恐极了,想着回宫后必受重责,哪知皇后胸襟似海,曲意矜怜,臣侍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请皇后受臣侍一拜。”说着便伏地叩头。安澜忙道:“敏君快起来,起来说话。”赵玉泽便听话地站起来,侍立在安澜身边。安澜拉着他柔声道:“敏君坐下说话,不要站着。”赵玉泽这才谢了坐,坐在安澜左手边。
自赵玉泽给明帝行礼,江澄便和董云飞站在一旁,赵玉泽给安澜行礼,江澄便和董云飞一起看着,此时赵玉泽落座,江澄和董云飞二人仍然站着,明帝便淡淡地道:“澄之和云儿,你俩是打算一直站着么?”
江澄一怔,暗道自己呆了,便走过去坐在冷清泉肩下。董云飞刚要跟着过来,便听明帝道:“云儿坐朕身边来吧。”董云飞只得走去明帝身边坐了。董云飞坐下后,陈语易和顾琼便迈步进来了,两人见了这番座位,似是都有些吃惊,安澜抬头看了一眼,便对顾琼道:“怡卿和文卿今日坐陛下那一桌去吧。”陈语易和顾琼听了,便去明帝桌上坐了。他俩入座后,沈知柔便也到了,他抱了两个小酒瓶,进来后先给明帝桌上放了一个,柔声道:“陛下尝尝臣侍酿的樱桃酒。”又给安澜桌上放了一个,同样柔声道:“这是臣侍做的酸梅汤,皇后和琴卿尝尝看。”安澜一笑:“柔儿费心了,去坐陛下那桌去吧。”沈知柔听了,便过去坐在董云飞肩下。
明帝见人到齐了,便高声道:“今儿小语荣休,琼儿晋位,各位爱卿能饮酒的就多饮一杯,尝尝柔儿酿的樱桃酒,不能饮酒的就尝尝酸梅汤,总之都是一家人,不要太过拘束。”
安澜听了笑道:“陛下说得是,各位弟弟入了宫,就都是宫里的人了,母家好也罢坏也罢,入宫后就只是亲戚了,咱们才是一家人,陛下才是咱们的家主。各位弟弟只要小心服侍陛下,外面的事,不必理会。”
冷清泉听安澜讲完便道:“皇后哥哥啊,咱们可以开席了么?臣侍有点饿了。”安澜道:“开席,开席,本宫也有些饿了。来,小玉多吃一点。”抬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赵玉泽面前的碗里。赵玉泽受宠若惊地道“臣侍谢皇后,臣侍给皇后倒水。”说着便拿起安澜的杯子把樱桃酸梅汤给安澜倒好,小心放在安澜面前。
安澜看上去极为满意,赵玉泽又给冷清泉倒了一杯,冷清泉笑着道谢,赵玉泽柔声道:“琴卿哥哥太客气了,玉儿该谢琴卿哥哥的。”冷清泉“嗨”了一声道:“都是自家兄弟,小玉不必客气,你客气得太厉害,看得人心里难过。”安澜笑道:“琴卿说的是对的,小玉只管像以前一样。要说母家不省心,谁家里省心呢?你看我家里,前两天还硬要塞两个人进来呢,要不是陛下不肯收,以后还不知道怎么闹心呢。所以说管她们怎样,我们和和气气的,才是最重要的。”他这番话说得情深意切,赵玉泽感动极了,轻轻喊了一声:“谢皇后哥哥。”安澜用手拍了拍赵玉泽的手背,轻声道:“吃菜,吃菜,今儿的菜肴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做的,小玉看看这味道怎么样?”
江澄在旁边看着,暗舒了一口气,想来安澜这一关过了,内侍省又是自己掌领的,明帝更不用说,以后赵玉泽在宫中应该不会怎样难过了。他心下一松便开始动筷子吃菜,又自己倒了杯酸梅汤,耳朵听着安澜和赵玉泽小声聊天,眼睛看着明帝和董云飞两人沉默僵持,一顿饭倒也吃得津津有味。可能是他看明帝和董云飞看得太投入,安澜和赵玉泽都随着他往明帝席上看,看了一小会儿,安澜摇头笑道:“嘉昭仪这也太拘谨了,陛下拿嘉昭仪没法子了?”
明帝一笑,冲安澜不服气道:“朕怎么会没有法子?”说着便饮了一口樱桃酒,一把揽过了董云飞,直接吻了过去。一吻过后,明帝安然坐在位子上吃菜,董云飞耳尖都红了,低声道:“陛下就会欺负臣侍。”
明帝笑道:“谁让你不理朕的,你不理朕朕就只能欺负你了。”
冷清泉在这一桌上笑着捶桌子道:“陛下也太无赖了,越来越无赖了。”
明帝一笑,全然不理会这边的嘲笑,径自起身给陈语易斟了一杯酒道:“小语以后不必辛苦啦,今儿多喝一点。”陈语易接过豪爽饮干。明帝复给顾琼斟了一杯,柔声道:“琼儿在朕心中如同这樱桃酒,清甜醇美。”顾琼小脸一红,端起酒杯也饮了。最后便是沈知柔了,明帝这几个月甚宠沈知柔,话就说得更为深情:“自从柔儿住进了朕的心里,朕就极为快乐,朕此生都不会放柔儿出去了。”
江澄在这边看着,知道这便是差距,虽然明帝近来待他也十分不错,他与明帝也已心意相通了,但比起赵玉泽和沈知柔,他终究算不上得宠。不过这是个人的造化,他在恩宠这件事上就是没有造化的,与其怨天尤人,不如看开一些,毕竟姚天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去忙,他没必要总为了这个期期艾艾愁思满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不让安澜有个女儿呢,因为安澜已经是皇后了,又与明帝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他若再有个公主,那基本上在后宫可以碾压任何人了,男主他们日子怎么过啊?为了让男主几个好过一些,安澜宝贝只能生皇子了。当然透明作者也不偏宠男主,男主也不会生女儿的,这样大家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