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又去礼部忙碌了半日,到了午初,他便与祠部郎中尚妍鸳、膳部郎中高莹一起在礼部大堂等待堂官礼部尚书郑岚自金銮殿归来。
江澄知道按照凰朝制度,官员上朝其实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年节大庆典及每月朔日,在京文武官员皇室亲贵,不论实职散官均得上凤德殿见驾,此之谓大朝。第二种是每五日皇帝御垂拱殿,在京文武官自六部员外郎、起居舍人以上有实职者可上殿见帝,此之谓五日大起居。第三种是非大朝日非大起居日凡有公务则皇帝不定期御金銮殿,此之谓常朝,能在常朝见驾者,除有特旨宣召者外,皆是正三品以上文武亲信官员如六部尚书、御史中丞、尚书左右丞、左右丞相、诸侯之带大将军司马太尉太保少保衔者。若在大起居日或者常朝时仍有公务未处理完毕,则亲信官员可递牌子于午后在御书房睿思殿见驾。有涉及后宫中事务者,皇帝也常在睿思殿处理。
今日一早郑岚便去了金銮殿,江澄与尚妍鸳、高莹各自忙过本司事务,便开始聚在一起讨论昨日那件未有定论的媵侍入门早晚的问题,尚妍鸳坚持认为自己的观点正确无误,并且声称:“媵侍卑贱,先一天进府,次日给正君跪着奉茶这是身为媵侍者理应遵循的规矩,这一规矩是姚天代代相传的家法内训,是定名分正尊卑绝妄想断觊觎的关键。姚天圣人曰王化起于居室,家齐而后国治,媵侍事正君虽系房中小事,却关系嫡庶之别人伦大理,绝不可疏忽绝不可轻改。”她振振有词,把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容她人反驳。江澄听得暗自皱眉,这位祠部郎中真是恪守礼仪规矩的典范,谁在她家里做媵侍,那日子一定过得凄惨。想到此,江澄便忍不住问道:“不知大人有几位如君?”尚妍鸳一顿,道:“不才只有三位备洒扫的。”江澄淡淡地道:“想来在大人的教导下,这三位都是恪遵礼法严守规矩的好男子,大人真是有福气。”尚妍鸳得意洋洋地道:“那是,整个京城,我家规矩都是最严的,江大人哪天去我家做客,见了我那三个贱役便晓得了。”把家中侍夫称为“贱内”的,凰朝十分常见,但称为“贱役”的却并不多见,江澄心下略烦,但面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好啊,改天一定去尚大人家中拜访。”一旁的高莹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午时二刻,郑岚终于回来了,见了她们三个便道:“奉圣旨,仅将琯容皇子的四名贴身侍儿做为媵侍,嫁入惠亲王府,余下二百七十名男子,均作为天子宫侍从事力役。”江澄是意料之中,高莹听了也没什么反应,那尚妍鸳呆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问郑岚道:“大人,那些男子既是从事力役的宫侍,那便可以求娶的了,我听闻那些男子中有不少是在玄武被永安郡王特别教训过的奴侍,想必在内室伺候最为有趣,大人何不去求娶几个放在房里?”江澄面无表情地看向郑岚,郑岚打了个哈哈道:“妍鸳,这些话你我私下里讲讲也就罢了,当着江大人这么说,也不怕惹恼了江大人。”那尚妍鸳一脸痴笑道:“这又何妨,江大人身为天子御侍,宫阃中打混的人什么事不懂的,倒是大人您啊,有点跟不上风尚了。”这话说得便近于无耻了,江澄心中越发反感,但他不想在礼部正式任职的第二日便与这尚妍鸳翻脸,当下依旧忍住了,只盯着郑岚。那尚妍鸳也在等郑岚表态,郑岚却颇为踌躇,半晌未说话,尚妍鸳等不及了,继续怂恿道:“大人,您要是不出手,卑职可要出手了,卑职早就听闻那玄武的奴侍销魂蚀骨,这次一定要娶上两三个好好体会下什么叫予取予求什么叫媚骨天成。”郑岚大笑道:“妍鸳先娶,等妍鸳品过了滋味,果然很好,本部再向内侍省求娶也不迟。”江澄暗自感叹,莫非自己辛苦救回的奴侍,就要成为凰朝达官贵人的宠儿?看这尚妍鸳的狂语痴态,这些男子到了她手中也必不得善待,那他们岂不是才脱虎穴又入泥潭?怎么着想个法子尽量避免这种情况才好啊。
此时已到了午正,差役上来请示堂官在何处摆饭?郑岚将手一摇:“今日公务已毕,本部自去外面用餐,尔等自便。”尚妍鸳陪着笑脸道:“下官想叨扰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不介意吧?”那郑岚满脸欢喜:“当然不介意,正要与妍鸳边吃边探讨公事。妍鸳请”,尚妍鸳谄笑着弯腰施礼:“尚书大人先请。”那郑岚便当先走出大堂,尚妍鸳紧随其后地去了。江澄看得眼呆,这才到午时,郑大人便宣布今日公务结束,带着下属自去用餐了,这是什么情况?高莹一旁看了,直接吩咐那差役道:“把我和江大人的饭摆在大堂上。让其他人自便。”那差役答应了一声下去了,便有两名小侍摆上一张长桌子来,片刻功夫刚才的差役便端上来一个大托盘,内种有四个小盘子,两碗米饭,那差役把小盘子在长桌子两端各放两个,把米饭也一端放一碗,江澄这才发现那四个盘子其实只有两样菜,这桌子两端正是完全一样的饮食。高莹便劝江澄道:“江大人请。”江澄也没客套,道了声“有僭”,便挑了一端坐下。
用餐中,高莹闲闲地问道:“江大人是哪一榜的进士啊?”江澄道:“不才是辛巳年及第的。”高莹点了点头:“那江大人与叶大人是同一榜啊,江大人真是蹉跎久了。”江澄一笑:“也谈不上蹉跎不蹉跎的,官职大小都是给朝廷办事,至于进用迟速,想来自有天意。”高莹道:“大人心态真好,不才得向大人看齐啊。不才是甲申年进士,每每看着关尚书意气风发,就生出仕途坎坷不遇知音之感,比起江大人不才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江澄有些意外,他知道高莹是鸿胪寺卿髙芷的堂甥女,之前还以为她也是个纨绔,倒没想到是正经科班出身。那髙莹看他神色,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坦言道:“高家的确没几个爱读书的,我算是个例外,从小只爱去学堂里听先生讲诵经典,最不喜欢的便是年节宴席上陪长辈们喝酒应酬,谁料长大后做官却做的是这膳部郎中,每日里管的都是宴席备办,整天家打交道的不是厨子就是采买,这也是想不到的事。”
江澄一笑:“我之前忙活的都是泥水木头,根本没想到会来做礼部郎中。也不知我这前任是谁,因何故出了缺却让我捡了漏。”
高莹道:“上一任的礼部郎中啊,是顾家的公子,叫顾璟。”江澄听到这里便道:“那与今上的明昭仪是兄弟了?”
高莹道:“他俩也不是亲兄弟,顾家人多,他俩是同一曾祖母的再从兄弟,这小璟是丁亥榜的探花,陛下看他家世好,人也聪明俊秀,直接给了个殿中侍御史的差事,不到半年就从殿中侍御史转到我们礼部做主客司员外郎,又半年升任了礼部郎中。当时连我都羡慕,觉得这顾公子多半是陛下要大力栽培的,指不定过阵子就是礼部侍郎。咱这部里侍郎的缺已经空了一年了。”江澄道:“那很好啊,顾公子少年俊彦,有此殊遇也可理解,你我羡慕不来的。他现在在何处高就呢?”高莹道:“何处也没高就,他回家了。”江澄一愣:“为什么?他入仕不到两年就做到了正五品,前程似锦啊,为什么就回家了呢?”高莹惋惜道:“说起来都怪我那堂姨,哎,礼部与鸿胪寺总有些公务要共同办理,我那堂姨一来二去的就相中了顾公子,想要顾公子给她做女婿。”江澄道:“这也没什么,世家联姻嘛,很正常。”高莹道:“我堂姨托人去吴州顾家提亲,顾家当然就同意了。本来也是挺好的事,但我堂姨向来对家人要求严格,顾家同意亲事后,堂姨就提出顾家的女婿是不能抛头露面的,要求顾璟辞官回家,学习治家侍妻的一套规矩。顾公子一开始也争了一番,奈何顾家祖母非要他同意不可,不同意便不认他这个孙子,堂姨又放出话来,言道若是顾璟继续做官,堂姨家就要悔婚,这年头被女家退亲的男儿,家世再好,也很难再嫁个如意的妻主,顾家就着了慌,他母亲亲自来了趟京城,逼着他辞了官。他那天过来辞行,两个眼睛红红的,我看着真不是个滋味。”
江澄一时间食不知味。但此事他没什么置喙的余地,当下沉默了会儿,道:“今日似乎没什么要紧公务了,我用过饭后得去城中转转,有个朋友托我租个院子,万一本部司这边有什么事找我,麻烦高大人帮我留意下。”高莹似是一惊,张口便道:“江大人的朋友有何急事非要在这年关底下租院子啊?这会儿租金老贵了,不值啊。”江澄一笑:“朋友家中有急难,没地方住了,不得不租,高大人怎么知道如今院子租金贵啊,莫非大人这两日也在租院子?”
高莹一怔,掩饰道:“我哪知道啊,不过是听人说起那么一嘴,这一榜我家中没人下场更没人要租房子。”江澄察言辨色,已知她没把话说全,当下也不着急,又闲闲聊起尚妍鸳家中的侍夫,那高莹便打开了话匣子,将尚妍鸳家中情况点点滴滴全讲了出来:“她家中没有正夫,只有三个侍夫,这三个侍夫都是从乡下买来的,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她也不嫌弃,每日里将三个锁在家里,家中大大小小的活,一概不用仆人,全都是这三个做,做得不好了,便是一顿打,做得好了,无非是赏顿饱饭。有朋友去她家,她就把这三个轮流唤出来给客人斟酒布菜,客人夸一句知礼懂事,她便开心得意,客人一句不赞,她当着客人面就是一顿打。客人们拦着不让打,她便说贱役们就应当如此管教,不让她打便是让她这个做妻主的当着侍夫们下不来台。弄得朋友们都不想去她家做客了。”江澄简直不敢置信,问道:“这尚大人行事如此乖违,她不怕御史大人弹劾她么?”高莹道:“江大人这话说的,你不知道御史台和谏议院都是咱们郑大人的门生,看咱们郑大人脸色做事的?向大人和郑大人关系如此好,怎么会有人弹劾她呢?”
江澄是真没想到这郑岚的势力范围如此大,他之前被鸿胪寺和谏议院联章弹劾的时候,安澜曾经点拨他道折子是礼部郑岚上的,他当时才晓得谏议院和郑岚的关系,却不知御史台也是郑岚的势力,当下吸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多谢高大人指点,在下久在外地,京城官场的事,的确知之甚少。以后还请高大人继续指教。”高莹谦虚了下,便答应了。
午饭后江澄带着贺儿,继续在城中行走,他这时已经调整了思路,不仅打探挂着税字牌的院子,也去询问那些看上去干净整齐豪华气派的大客栈。令他吃惊的是,看上去壮观整洁的客栈,每间的房费也很高昂。他先进了离礼部最近的一家叫“魁天下”的客栈,那店中的小娘子开口便道:“上等客房每间五百钱一日,中等客房每间三百钱一日,下等客房每间二百钱一日。这位公子您要定哪种房间啊?”江澄默默计算了下,一间上房是十五两一月,中等房是九两一月,下等房是六两银子一月,听起来似乎比院子便宜,但院子一般至少有五间房子,比较下来,这客栈仍是不划算,况且以前偶然回京,有随同他一起进京的同僚差役,他也曾帮着找过客栈,他知道这京城上等客房也不过是二百钱一天,如今却翻了一番还不止,当下便忍不住道:“你这客房房费如此高昂,那些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怎么住得起?”
那小娘子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公子说得哪里话,这房价就是这么贵,连客栈都不住起的穷酸举人,自然也是考不中进士的,我们大人吩咐过,爱住不住,没必要理那些穷酸。”江澄敏锐地道:“你们大人是哪位?”
那小娘子道:“说出来我们家大人的名儿啊能把公子你吓死,我们大人是户部尚书钱文婷钱大人。”江澄一拱手道:“原来这是钱大人家的产业,在下误入了,告辞。”
那小娘子在他身后叫道:“公子你只管去别家客栈看,别家客栈要是比我们家便宜,我分文不收让公子住房。”
江澄心中有气,已决心探个究竟,当下便转了几处客栈,价码却都与“魁天下”相差无几,有一家“鸿运当头”客栈甚至比“魁天下”还要贵。江澄皱眉,刚要出口询问这家店又是谁的产业,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哀恳道:“老板,您要赶我们姐俩走,我俩也没意见,可好歹等到明天,你看着天色已晚,彤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雪了,你让我们姐俩今晚露宿街头吗?”
江澄看过去,见是两个衣饰朴素的女子,两人年纪都在二十上下,斯文秀气,看样子是两个来京城应考的举人。那两个女子看到他却是一喜,齐声叫道:“江大人,怎么是你?能在此地碰到你,可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的进士榜次
江澄 叶衡 辛巳榜(江澄进入凰朝后的第二年)
陈语易 关鸣鸾 甲申榜
程楠 顾璟 丁亥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