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是在给硕兰办完满月礼之后, 跟老爷子去的塞外。林宁再三争取,终于得以留在园子里享受真正意义上的长假。
中秋那天,有人轻轻叩响了门扉, 扑面而来的是一枝槭叶, 数枚翡翠凝绿的叶子中间, 一掌嫣红, 仿佛今年的第一抹秋色在冲人招手。
没有写一个字, 也没有传一句话。他只将沿途的点滴美好加急送到她面前来。
林宁还以的是带着夜露摘下的最新开的桂花,泡在酒里。送他回味无尽的芬芳甜馨。
等到胤祥从塞外回来,林宁的假日也就结束了。她虽然不太情愿, 还是跟着胤祥回到了府里。一回去就有的忙,因为马上又该准备给硕兰办百禄了。
硕兰因为是胤祥的第一个孩子而显得格外的重要和尊贵, 洗三、升摇车、小满月、满月, 每一次都是隆重操办。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 反复操练,这个组建不久的家庭从上到下都积累起了丰富的应酬经验。百禄之礼也不在话下, 驾轻就熟,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林宁由始至终都是闲人一个。即便是要馈赠给小硕兰的礼品,也不用她费心,反正不过是金银衣帽之类,丰厚, 但绝无新意, 到时明月会替她带到的。
她倒是很想知道别人都会送些什么。她还记得上次她结婚的时候, 四哥送了一双精妙绝伦的筷子, 十分的讨喜。所以等到宾客尽到之后, 她悄悄问安平要了礼单过来,仔细研究。
“你在看什么呢?”
有人在背后拍了林宁一下。林宁一回头, 是八福晋。
“礼单。”林宁挥了挥手中的那一沓纸。她对八福晋的态度,仍是客气而疏离。
八福晋接过来一看,还真是礼单,就纳闷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呀,我喜欢看。”林宁又把礼单从八福晋手上接了过来。
“你呀,莫不是财迷心窍了吧?”八福晋打趣道。
“还真是,我承认了吧,我就是一财迷。”林宁确实对这些名词和数目有一种近乎执念的好奇。
八福晋把礼单从她的手里夺过来,撂在桌子上,微微有些生气地说:“看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如到前面去招呼客人!”
林宁仍是坐着的姿势,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头,扬起脸来看着站在面前的八福晋笑道:“今天的正主可不是我。”
八福晋身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说:“你这个丫头,是真傻,还是扮猪吃老虎?”
林宁略垂下头,道:“傻不傻我不知道,老虎我是肯定吃不了的。”
阳光穿过雕花隔扇窗照进屋子里来,落在她的脸上,细密修长的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深重的阴影,沉沉。
八福晋忽然叹了一口气,拉开椅子,在林宁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
她笑了一下,近乎自嘲的继续说道:“我又何尝不是。女人都是命苦,身不由己,听天由命。一样的难过。可是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挨一步是一步吧!你也别逼得太紧了,十三弟毕竟血气方刚,少不更事,你多体谅他。对那一位,哎,也都是命,你别太放在心上就是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要晓得,你才是嫡福晋,她一个庶的无论如何是比不过你的。你也该拿出来威严来,凭什么是你让她?”
一席话说得林宁忽然笑出来。
八福晋只道她是听进去了自己的劝,便道:“你能想明白是最好。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无论如何日子是要过下去的。不能过得太难看。”
林宁不晓得如何应对。这一刻,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分外的鲜活真实。也许她曾经心狠手辣,也许她曾经气焰滔天,此刻却如同一朵绽放在寒风中的小花,虽然倔强的美丽着,也分外的渴望人的同情与爱护。
“八嫂……”林宁终于叫出这迟到的一声。
“哎,”八福晋分外欢喜的应承着,拉她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推她坐下,从镜子里凝望她道:“来,咱们好好打扮一下。输人不输阵!”
什么“输人不输阵”?这是怎么个说法?林宁不禁又笑了起来。
八福晋琅声道:“哎,就是要这样。化上了妆,咱们就不能皱眉哭鼻子,一定要笑!咱们要笑到最后!”
在这时候,能有一个人,带给她如此天真而美好的愿望。林宁真是十分的感激。
林宁刚进前厅就撞上胤祯。他背对着她站着。
林宁招呼他:“十四弟。”
胤祯转过头来,一见是林宁,喊了出来:“哎哟,是你!”
八福晋从侧旁伸出一只手来拍了他一下:“你该叫她‘十三嫂’!”
林宁微笑着应了胤祯的那一声“十三嫂”,说不出的受用,又道:“还没恭喜你喜获麟儿呢!”
胤祯立即露出所有父亲新鲜人的那种又欢喜兴奋溢于言表,又略有点不好意思的经典表情来。怕林宁伙同八福晋一起笑话他,胤祯赶紧转移话题:“八哥和十三哥在那边,你们不过去?”
林宁顺着胤祯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屋子偏角落的地方,胤祥正和一个人在说着什么话。
应该还是要去打个招呼的吧。林宁这样想着,走过去,叫了胤祥一声。
胤祥应声回头,见到林宁,立即露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来。微微侧了侧身,让出与他交谈的人,介绍道:“张大人,这位是内子。蓉儿,这位是张廷玉张大人。”
张廷玉拱手道:“福晋金安。”
林宁还礼:“张大人有礼。”
林宁看着这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细瘦却隐隐透出精悍的年轻人,心想:张廷玉?好熟悉的名字,她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是曾经听胤祥无意中提到过吧。
接下来林宁认识的这个人,名字就如雷贯耳了。年羹尧年大人!名人啊!
寒暄过后,年羹尧这个赳赳武夫一味的跟林宁攀着交情:“奴才在四爷府的时候有幸瞻仰过福晋……”
林宁感到不适之余,不由自主地走神:有一段时间确实时常出入雍郡王府来着,偶然遇见也是不稀奇,虽然她自己不记得了。不过他说“瞻仰”,他居然说“瞻仰”……林宁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塑像或是古董一类的东西了……
“太子殿下驾到!”
门外的太监高声唱道。所有人立即停下手中的事情,恭迎太子的大驾。林宁也终于找到借口结束跟年大人的应酬了。
胤祥迎至门前行礼:“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大驾光临!”
“十三弟,快快免礼!咱们兄弟之间,不拘礼数!”太子扶起了胤祥之后,这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又回到了方才的热烈程度。
太子胤礽身材高大却生得十分的斯文,这一点体着了老爷子。其实林宁把他们这些个兄弟一圈看下来,觉得最像老爷子其实是胤祥,怪不得老爷子好像也格外的喜欢他。
胤祥拉过林宁的手,带她来到太子面前,介绍道:“二哥,这是福蓉,您还没见过呢吧。”
林宁行过礼之后。太子好像斜睨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旋即笑道:“十三弟妹,今后不必见外。”
开席之前,奶娘将硕兰抱到了前厅来,待众人一一将她逗弄一番之后,又抱回去还给瓜尔佳氏。
本来林宁是想随八福晋一道回去女人堆里的,却被胤祥拉住:“蓉儿,你就在这里。今天要把兄弟们都好好介绍给你认识!”
瓜尔佳氏夹了一筷子菜,还未送至嘴边,便把筷子一搁,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起身叫过一个小丫鬟,吩咐道:“去厨房,将这桌上的菜,每样捡一点,装在盒子里,给福晋送到屋里去。若福晋喜欢哪样,你再多送些去。”
那小丫鬟伶俐的答应着去了。
瓜尔佳氏这才回头对同桌的众人笑道:“我这个姐姐身子弱,一个月里头倒有大半的时间身上不爽利。今儿没见着她,许是又不舒服了。各位姐姐们且自开怀吧。”
八福晋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立即就被她用咳嗽声给掩饰了过去。
不一会儿,方才那小丫鬟又回来了,凑在瓜尔佳氏的耳边回禀了两句。
只见瓜尔佳氏的眼皮跳了两下,神色倒还算正常,就是眼神隐隐露出凌厉来。
八福晋这下是真笑出来了。
旁边的十四福晋问她:“你究竟是在笑什么?”
八福晋展颜道:“想起前儿听说的一个笑话,一时没忍住。算我丢人了,各位不要介意啊!”
“今儿怎么没见四哥?”林宁悄悄问胤祥。
胤祥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被人一叫,又立即偏了头去应酬了。
林宁正茫然间,胤祥招手叫她:“蓉儿,来见过大哥和三哥!”
“哎!”林宁收起心思,赶紧过去见过两位黯然销魂的失意青年。
傍晚时分,泼天的欢喜热闹终于散场,却不见了胤祥。
林宁在角门处找到他。他正要上一辆青篷小车。
“要出门?”林宁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他这架势,可不就是要出门?
“啊?啊!”胤祥一只脚已经跨上了车辕,此时又收了回来,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林宁下意识的就皱起了眉头看他: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蓉儿你别多心,我去四哥那儿一趟,很快就回来。”胤祥见林宁的神色不对,急忙解释道。
“哦,那你早去早回,路上小心。”林宁替他理了理斗篷,目送他的马车远去。
白天越来越短了,马车很快就融入到黑暗当中,再也看不清了,只有车子行进的声音遥遥的传来。
林宁的心情忽然就像这眼前的夜色一般浓得化不开。
弘晖、弘昀的相继早殇,给雍郡王府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碧绿的琉璃瓦顶仿佛也不似往日那般青翠。
四哥是越发的深居简出,藏于众人。胤祥在夜里出门的频率却直线飙升。
这一天,胤祥风尘仆仆的回来,看见林宁还坐在灯下。
“蓉儿,还没睡?”
“啊,等你回来呀。”林宁打了呵欠,揉了揉眼睛。
“咳,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呗,何必老等,你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胤祥笑道。
“因为有话要跟你说啊,”林宁道,“老早就想对你说,今天可算等到你回来了。”
明明是很咸淡的语气,胤祥听来却莫名的心惊肉跳。他涩着嗓子道:“你说。”
林宁微扬起脸来看他,仿佛很亲近,却又遥不可及的样子:“你坐嘛。”
坐下来,慢慢谈,她其实要说的话并不多。但是她接受不了这样仿佛随时可以敷衍而过的方式。接下来的话,她今生只会说一次,所以希望他可以坐下来,以一种平等而专心的姿态,好好地听完。
然后,她将半生的命运拱手交出,再不挣扎。
“索额图的案子发了也有半年了吧?”林宁道。
“蓉儿!”胤祥出声,很急很高的语调,仿佛是想打断她。
然而林宁自顾自的说下去:“你不要以为瞒着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索额图死了,虽然好像没有对皇子们产生多少实质性的冲击,但是康熙是多么英明决断的一个人,他坐在这帝国最高最冷也是最幽暗的地方时刻观望着,哪些人,在蠢蠢欲动。
没有人,可以逃过他的耳目。
“那位张廷玉大人,他的底细你是比我清楚。前段时间十四弟给他家那小子办礼,他亦是一场不落……”
“还有那位姓兆佳的小姐,你要是真喜欢她,我可以让。我想通了,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强求不来的。你高不高兴?可你若是为了利益和她在一起,我接受不了。这是侮辱。对我,也是对她!你能明白吗?”
林宁望着胤祥,心中的声音如排山倒海:真是一个痴人!那些利益不过是昙花梦,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啊!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就看不透呢?
或者根本就是深陷其中,抽身无路?只能沿着那条不归路,一直走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
不仅是胤祥,林宁自己,也早在这泥潭之中了呢。
“蓉儿,我送你去院子里住一阵吧。”几乎没有沉默的时间,林宁刚说完,胤祥就道。
“很好。眼不见,心不烦。”
这次是要彻底的放开手了吧?那些美好的、忧伤的回忆,在此刻打包,从此不再带着到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