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细雨下过,七月的燥热终于渐渐退去。荷花开罢,莲蓬也被吃得差不多了,只留得满池的残荷听雨声。中秋之前,果然还是桂花最好。
刚进这院中,林宁便觉得异香扑鼻,伴着一阵珠玉般爽朗清脆的笑声自屋中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想也不用想,这王熙凤式的人物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去?
双儿替她打起门前的珠帘,林宁便携着这一股桂花香袅袅娜娜的走进门来。原来除了八阿哥、八福晋之外,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在,这倒不稀奇。真正让人吃惊的是,十三阿哥居然就坐在炕上和八阿哥下棋,站在一旁观战的赫然不就是四阿哥嘛!
林宁觉得自己下巴都要脱臼了——不是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么?这两个死对头凑在一起,居然没有火星撞地球,还如此……呃……其乐融融,显不出他们兄弟情深么?古人诚欺我也,紧要关头,男生果然还是好面子,是决计不会扯破脸皮,当面掀桌子翻脸的。
“哟,蓉妹妹来了!我们刚才还说起你呢!”八福晋眼尖,一屋子人里就她最先瞅见林宁进来了,赶忙拉过来,亲亲热热地搂在怀里。
“姐姐说我什么呢?方才在屋外听见姐姐笑,肯定没说我什么好。”
“我们说——十三阿哥仰慕妹妹棋艺高超,最近老是魂不守舍的,今日定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下尽兴了才肯罢休呢!”
这个八福晋,嘴巴果然厉害,一句话引得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和十三笑。林宁的脸腾一下的就烧起来,偷偷的拿眼睛去瞟十三,耳朵都红了!
“姐姐只管拿我来取笑好了!连姐姐也这样,我是不敢再来啦!”林宁装作恼了,作势就要转身回去。
“哎哟,这可不能走!我们十三爷还等着向妹妹你讨教呢,你这一走,却叫我拿什么来赔给他?”八福晋连忙拉林宁回来,把她往炕上推,又朝八阿哥递了个眼色。
八阿哥心领神会,起身让座:“我也想欣赏一下蓉格格的棋艺。十三弟,不如我们这局就到这里,你和蓉格格来一局如何?”
满屋子的人都说好,唯独林宁想说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当她是耍猴的么?围棋,多么高雅的艺术!在日本,对弈之前那是要沐浴焚香的!也不是说非得那样做作,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被人这么赶鸭子上架,心里别扭而已。
又转过头去看十三,脸都红到脖子根啦,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故作镇定的说:“也好。”
林宁这下是真的有点恼了,正大光明的下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没得去招人家误会么?下就下,谁还怕了谁不成?!
棋行过半,心思渐渐的静下来了。眼见一屋子的人都在静静地观棋,最初那一份微嗔过去,也不过就是一局寻常的对弈。
唯有老十坐不住,喝两口茶,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一圈,再倒回来看一会子棋,想是棋艺不精看不太懂,觉得没意思,继续来来回回的在屋子里绕着圈子……
如此往复,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见还是没人理他,又开始自顾自的说话:“八哥,你这院子里是什么鸟,好不聒噪,吵得人心烦死了!”
他那大嗓门一吼,立即如愿以偿的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林宁此刻形势大好,便有意拿人寻开心:“十阿哥,你可知道这鸟也是有来历的?”
“愿闻其详。”老十没吱声,老四倒是抢了先。
“你仔细听这鸟的叫声,像什么?”
“不过是鸟叫,听不出来,你倒是说说看?”又不是鹦哥,难不成还能学人说话。
“仔细听!叫的是——‘有钱打酒喝喝~’!”
一屋子的人果然都竖起了耳朵去听那鸟叫。可不是吗!越听越像!回过头来看她的脸上都分明的写着“又惊又喜”四个大字。
林宁一时得意,继续卖弄:“这是六声杜鹃,还有一种四声杜鹃。叫的也是一句话,四个字。”
“哪四个字?”连一直板着脸没开口的八阿哥也顿生好奇之心。
“‘光棍~好~~~苦!!!’”林宁一面拖长了声调学那可怜巴巴的语气,一面拿眼睛去瞟依旧专心棋局的十三阿哥。
众人知她有心拿十三阿哥开涮——一屋子的阿哥里面,除了十四阿哥年纪尚幼,便只剩下十三阿哥还未娶亲。一阵哄笑过后,十三阿哥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又红得像熟透的螃蟹!仔细看看,呵呵,果然还是有两分秀色可餐。
八福晋伶牙俐齿、快人快语,一开口准没好话:“妹妹你别笑十三弟,说不准赶明儿皇阿玛就把你指给他,到时候看你还拿这‘光棍好苦’去取笑谁去!”
又是一阵哄笑,林宁搬起的石头,最终还是砸到自己的脚上了,真恨不得撕了那张利嘴!
这回子,十三阿哥的脸倒是不红了,居然也伙同了别人一起看着她似笑非笑!
怒了!
“这屋子里太闷,我出去透透气!”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倒是八福晋追来嘱咐:“好妹妹,走走便回来罢,十三阿哥还等着你呢!”
一阵更加猖狂的笑声从传出来!
笑吧笑吧,笑塌了房顶最好!
自从接到八福晋请她去游园的帖子,林宁的心就一直悬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成天颤颤悠悠的,让人好生着恼。昨儿晚上这种异样的感觉更是明显,翻来覆去,不知道折腾到多晚。今天一大早迷迷糊糊的被叫起来,任凭双儿如意怎么为她梳妆打扮,林宁只当是在梦游。从起床到出门这一段时间里,她至少打了十个盹!
好容易上了马车,马蹄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得得的响,一路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林宁自然而然的就把头就靠在窗前了。微风轻轻的撩起窗帘,阳光柔柔的洒进来,照在脸上暖烘烘的,一如那一日般让人觉得宁静安心。
终于到了目的地,林宁下车来舒舒服服的伸个懒腰,抬头就望见古意盎然的大门上,四个大字正冲她友好的微笑——“西京大学”。然后她终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为什么会如此的心神不宁了,原来心里面早就知道,今日会来赴一场三百年后的约会。
穿过月洞门,风光陡然柳暗花明。一泓溪水自假山上泄落而下,旖旎的绕过檐角飞翘入云的小亭子,汩汩的汇入亭畔的池塘,亭外又杂植着兰桂竹木。林宁在心中暗自赞叹:好个幽静的去处!拾级而上,捡了个近水的地方坐下。
时间接近晌午,大约十一二点钟吧,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水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眼睛疼。可是她不想回去,不想去面对那一屋子别有用意的笑脸。本来就不是她该呆的地方,也不是她该面对的问题。以前就是这样,每次遇到不想面对和思考的局面,就一声不吭的逃掉,在学校里面随便挑个清静的地方,任凭北雅和徐明晓怎么发短信骚扰,就是赖着不肯走……
是了,西京大学,每一个角落都积淀着浓郁而独特的韵味的校园,悠然得近乎慵懒的校园。图书馆里、自习室里、大草坪上,总有一两个林宁在湛蓝的天空下、温暖的阳光中、和煦的微风里悄悄地打盹,幸福的在白日梦中笑出来。多么遥远的日子呵……
林宁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周遭的世界,不去想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身份、在什么朝代、该做什么事情,只是放任思绪去遨游、去探寻、去追溯……
她想起开满荷花的小池塘,想起图书馆门前的那两排枣树,想起那口名叫木铎金声的大钟……
她想起在有月亮的日子,于清辉中拉了少年的手默默地绕着池塘走,听荷花开放的声音;想起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自己踩着少年的肩头,爬上树去偷吃入秋以来的第一茬枣子;想起元旦的时候,和少年一起抬起沉重的木槌,在一片倒计时中,狠狠的撞向那口大钟!
“咣~~~”
钟声悠扬,一下又一下……
“咣~~~”
“咣~~~”
一下,又一下,撞进林宁的心里,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渗出血来。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如果现在是一场梦,请让她快点醒来。
如果过去是一场梦,不如就这样永远沉睡……
如果是梦,如果是梦……
如果是梦,终究还是会醒来的。
林宁睁开眼睛,看见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亭内。手里拿了一把桂花,一粒一粒的抛进池塘,引鱼儿浮上来喋喋。
她突然发现,原来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可以有如此高大修长的身量。真的只有十五岁么?古代的男孩子,十五岁大概就要想成家立业的事情了,放在现代来考虑,可以算是二十岁左右吧,心理年龄。
一袭月白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只有七分儒生的味道,另外三分是武士的气概。他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年轻的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他不看她,她也不想说话,只是偏了头,望着天空中虚无缥缈的一点。时间就这么静静的走,谁也没发觉,这小小的亭子里,此刻的气氛是如此的不寻常。
坐了半晌,十三扔了手里的桂花,拍拍袍子站起身来:“走吧,只怕已经在等咱们吃午饭了。”
“唔……”林宁此刻已是睡得有点迷迷糊糊,歪歪头,不想动。
“还在生气?”十三见她没反应,怀疑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着恼,小心翼翼的问。
“没有。”林宁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清醒了。哪里就这么小气了,十三的脾气,福蓉大抵还是知道的,有时候就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痞气,一点点而已,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没恶意的。于是也站起来,冲他露齿一笑,“走吧走吧,我也饿了。”
十三看她精神起来,心中的一块石头也放下来:“一会儿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林宁依稀记得今天十三骑马,而她早上是坐了八阿哥派的马车过来的。十三啊十三,曾经坐在那少年的车后那样幸福的微笑过的我,现在怎么能够心情坦然的与你共乘一骑呢?你和福蓉之间的那种感情,似有若无,我却可以体会得到。但是我始终是林宁,做不来福蓉的。
“今天带了双儿出来,还是坐马车方便些。”眼下只能拿话来搪塞他。
“那你坐四哥的车好不好?”
诶,这是为什么?林宁不说话,只拿眼睛问他。
“或者我陪着你走回去也好。总之,你别坐八哥的马车。”
嗳,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几兄弟之间果然还是有嫌隙的,只是人前看不出来罢了。
呃……我什么时候就变成“人后”了?嗳,你别误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