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快要过去,即使是雷雨也显得弱了三分气势,但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纸上仍是免不了噼噼啪啪响,本来就睡得浅的韩如诩被吵得睡意全无,一脚踹了被子坐起身来。
“吵死人了,下什么雨,还嫌不够湿吗!真是……”被子一股霉味儿已经让他很不愉快了,现在被吵醒,更是怒气冲冲。
窗外电闪雷鸣,一阵阵白光照得有如白昼般明亮,韩如诩无意间瞟了一眼窗户,忽然间全身像凝固了一般动弹不得。
就着闪电的亮光,屋里的人能清楚地看见廊下有一个消瘦的身影正以缓慢的步子往前走去。侧影无法分辨男女,只知道他梳着读书人的发髻,轮廓清秀。
韩如诩瞪起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极缓慢地,向着门走去。
该不会就是那已经在京城不少地方出现过的夜半游魂吧,自己还真衰,睡不着也就罢了,家里还闹鬼。
就在这时门缝里突然飘进一缕轻烟,逐渐在房内凝成了人形。这回能看明白了,这鬼是个年轻公子,烟青色的衣衫整整齐齐,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落魄。
手一捞,枕边的当阳剑在握——有了上次被关账房的惨痛经历,韩如诩已经养成了睡觉也剑不离手的习惯。
年轻公子飘忽着朝他走来,到了床前,眼神迷蒙地凑近了看,看了又看,还伸出手摸他的脸,不过那手没有实体,也摸不到就是了。韩如诩按兵不动,他倒要看看这鬼三更半夜的到底是来干什么了。
“不是……”
年轻公子似乎很失望,退后小半步对着他举了个躬表示歉意。
这家伙,难道没发现自己醒着么,谁睡觉坐着还手握剑两眼睁?
“咦?”年轻公子鞠躬鞠到半中央,终于察觉了不对,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
“你在找谁?”仗着自己见过无数鬼鬼怪怪,以及此人非礼后行礼的好性子,韩如诩料定他不会害人,于是坦然问。
年轻公子歪着头似乎想了想,也可能在怀疑他值不值得信任。
“你说吧,鬼我见得多了,你说了,我兴许帮得上你。”
说完这话韩如诩自己都佩服自己,当初被鬼吓得大病一场的自己也能这么淡定实属不易啊。
年轻公子又满脸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说:“我在找一个……男人。”
韩如诩差点没吐血:“我知道!”都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来了难道还能找个女人么?
“那个人,这里,这样。”他比划着试图让韩如诩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是看他在额头上比划来比划去,韩如诩仍然不明白额头上一横一横又一横究竟代表了什么,最后无奈地问:“你找老虎?”
年轻公子苦笑起来,收了手:“打扰了。”
“喂你等一下!”看他飘向门边,韩如诩赶紧抬手,却这么猛地一下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床上,手向空中伸去。
活见鬼,自己不是半夜醒来了么,什么时候又睡了回去,难道说之前所见所闻都是因为自己太过担心京城里又闹鬼的事而夜有所梦了?
不过……“脑袋上一横?”又比划了一下,还是不明白。
“大人,该起床了!”门外婢女端来了洗脸水正敲门。
“起了!”他只好一边应着,一边翻身下床更衣,由于百思不得其解,烦躁地用力抓头皮。婢女看在眼里,笑道:“大人有什么烦心事一大清早就抓头皮,当心破相了,今后没有姑娘肯嫁进来。”
……破相。
“啊!”是这么个意思啊,韩如诩猛地一捶手心,懊恼自己反应迟钝。
额头上一横,不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么。虽然总用头巾遮挡住,也改变不了发际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这一事实。
***
桃拂橼槛,荷香四面,桂凝芬芳,梅落残雪。
四时寒暑轮回,园中花开花谢,唯有她们始终与我相伴。
姹紫嫣红的衣裙舞动只属于我的绚丽,时而近在触手可及之处满手盈香,时而远在缥缈花岚尽头笑声如铃,我时常想,若是留得住每回的惊鸿一瞥,此生也便再无执念。
科举失利后我消沉过,不过很快又拾起了书本为来年做准备,否则也不会有那次美丽的邂逅。可家中上下却像是对我极不放心,娘不止一次劝我不必太过在意,人生并非只有仕途,于官场不和,也可学二哥出外经商,或是做些别的。
我十分不解,我究竟何时说过自己要放弃科举,或者做过什么自暴自弃的事,让他们担心了。不仅如此,伺候我的小厮和婢女见到我也总带着惶恐,说话做事生怕惹怒我般。
莫非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做了吓人的事?就像原来那厨子家的,据说半夜里提着菜刀进了鸡棚,闹得西院鸡飞狗跳。
“小喜,少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终于忍不住,拉住给我端来茶水的小丫头问。
小喜才到家里来几个月,因为之前伺候我的柳儿死活要走于是她被拨来伺候我,不过也就两天功夫她就不敢再和我说话,实在奇怪。
“没、没什么,少爷、少爷怎么会做错了呢,是奴婢、奴婢不好,奴、奴婢先告退了!”小喜吓得话也说不全,扔了托盘就跑。
我在她后头追了几步,非但没留住她反而吓得她尖叫不止,引来了不少下人的注意,我不想惊动爹娘,只好作罢。
“嘻嘻~”一声轻笑擦耳而过。
“是谁?”我回过头却抓了一把空,身后的金雀花花枝被我牵动,簌簌抖落清晨的露水。
又是她们,总在院子里神出鬼没和我捉迷藏,有时我靠在藤椅里小憩,她们会偷偷接进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不论我多么小心,只要一睁眼她们就能一瞬间无影无踪。
或许不是活人吧,否则又怎么会这么神秘。
若是打个盹,运气好时就能看到她们,广袖半掩姣好的面容,群裾在空中翻飞,好像无数仙女从天而降,而我惊醒过来时却只有满身落花,是她们来过的证据。
我没有向家中任何人说起过她们,生怕爹不放心请来道士做法吓跑了她们,那我在这园中温书便再无半分乐趣可言了。
只是……我们分明就在咫尺间,为何她们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
——
原诗:《木兰辞拟古决绝词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