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中油将尽,案前的青年仍然伏案疾书,昏暗的光线和长时间的誊抄,他的眼睛又酸又胀,写不了几个字就得停下来揉上一揉,可有不敢耽搁太久,灯油昂贵,可是浪费不得的。
一张张白纸上工工整整誊抄着笔锋遒劲的小字,堆在破木桌上,凉风轻吹时翻翻欲飞。
他已经不分昼夜做这样的活好几个月了,为的无非是凑够银两给重病在床的老母亲抓一副药。方圆百里只有一位大夫,平日里趾高气昂,你愈是有病求医,他愈是趁机抬高一张方子的价格,为此几乎没有哪个村子的人不讨厌他,可又免不了要威胁大病小痛去求他。
舒纡早年丧父,家中仅有母亲相依为命,更无旁亲,他自己虽然读书认字,却无奈没有盘缠参加乡试,至今连个秀才都不是,只能替人抄书换饭钱。
母亲在里间已经睡熟,白天被病痛折磨的她只有筋疲力尽后才能短短地睡一会儿,于是舒纡总是轻手轻脚做事,生怕惊扰了母亲。
偏偏就在他伸个懒腰打算搁笔时,一只老鼠窜上了木桌,“咣当”一声撞翻了灯台。
灯油倒是所剩无几不足惜,但那一声响就连他都被吓到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惊醒来。舒纡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隔开里外间的布帘,确认母亲没有醒来才大松一口气,起身到地上摸索灯台。
后半夜连月亮也落了,漆黑的屋里没有一丝亮光,他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没找见灯台,正奇怪着自己分明听见他落地,屋里忽然亮了起来。舒纡一愣,抬头看,油灯赫然安放在木桌上,一双手正拢着小火苗不让它熄灭。
“哇啊!”舒纡吓得向后一坐,失声大叫起来。
木桌旁站着一个头梳双髻衣着简朴的少女,似乎是被他的叫声吓到,缩回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尽管知道胆怯不是大丈夫,舒纡还是吓得说话也结结巴巴:“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少女慌忙摆手:“你、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我只是看你找得很费劲,就想帮帮你,没有想吓你。”
里屋的老母亲终于还是被吵醒了,虚弱地道:“纡儿,太晚了,早点睡吧。”
舒纡连忙爬起来冲屋里道:“这就睡了,这就睡了。”话间还不忘警惕地看着那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少女。
“咦?屋里的那位老人家,似乎有气虚之症,可是卧病已久?”少女在意的却不是他的戒备,一面伸长脖子想要看进里屋,一面说道。
“气虚?”虽不学医,气虚二字的意味还是懂的,舒纡看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怀疑。
少女点头:“气虚多由先天不足引起,或后天调养失当损耗过度,上了年纪容易头晕气短,精神不佳,做不得重活。看你的家境,令堂应该是早年劳累过度,寒时不注意保暖所致,多半也是为了你吧?”
一番话如重锤砸进舒纡心里,好像喉咙里堵了一大团棉花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病了多久了?”少女又问。
“……有两个多月快三个月了。”
“还好,拖得不久,及时调养还能康复,”少女安下心来般微笑,“你早点去睡吧,明天一早跟我上山找药,别再熬夜抄书了。”说着就朝门走去。
舒纡急忙叫住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少女回过头微微一笑:“我死了太多年,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说着走向木板门,就这么消失不见。
***
太子莫名其妙地病倒了,毫无征兆毫无理由,急坏了朝中各派,忙晕了东宫上下,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是检查不出症结所在,就眼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韩如诩道病榻前看望过宋旌,他的气色大不如前,确实病得不轻,不过仍在强打精神说笑,许是不想让别人看轻了,钻了空子扳倒他。为了上次红衣女子的事,他一直觉得对宋旌有愧,自己明哲保身是一回事,宋旌毕竟也于他有恩,关键时候自己却没有站在他这边,这让韩如诩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为了减轻罪恶感,韩如诩想设法帮帮他,可又不知能做什么,左思右想,就晃荡到了掬月斋来。
“韩大人最近越来越风趣了,我是商人,又不是大夫,太子染疾,既不想帮忙也帮不上忙,韩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卫檀衣听完他的话,面带讥笑地回答。
韩如诩皱眉:“你和太子过去不是私交甚密吗,为何这时候却不肯帮他?”
卫檀衣悠悠晃着茶杯:“韩大人既然也说了是过去,又何须再问。道不同自不相为谋,有什么可奇怪的。”
看他一脸休要再谈的表情,韩如诩真要抓头皮了:“那算我求你行不行?太子于我有恩,我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他沉疴在床。”
“太子沉疴在床?”淬思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充满了惊讶。
韩如诩奇怪地望她一眼,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吃惊。淬思刚从外面回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听他说太子重病,似乎不只是吃惊,还有些……担忧?
“我记得韩大人当初是救御驾有功才官拜御前侍卫,此后一直效力于大理寺,说明大人于你有恩我还比较能理解,太子何时于你有恩了?”卫檀衣凉凉地问。
话是那样说没错,但是自己能晋升三品,位更高于明步经,这不正是宋旌白板褒奖的结果吗?韩如诩这么想,却又无法这么说,因为宋旌提拔他的目的本就不纯,一来堵他的口,二来拉拢他为自己效力,总之没有一点是为了他韩如诩本身。
卫檀衣喝光了杯中的茶,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从一只罐子里掏出了个什么扔过去:“这个,韩大人自己收好,口口声声不能离身,丢了这么久也不见着急过。”韩如诩接过去一看,居然是自己的那块护身符。
“原来在你手里!我还以为打那以后就没了。”韩如诩又惊又喜。木符上有些洗不掉的血迹,重新买了红线编好,立刻就可以戴上。
“上面附了新的法术,不仅可以驱鬼散魂,还能净化噩梦,比你原来的没有不及只有更好。”说话的时候卫檀衣的口气不可一世,好像生怕听到他抱怨,说完又补充:“那红线是淬思辛辛苦苦编的。”言下之意你还不赶紧说谢谢。
韩如诩兴高采烈地把木符挂回脖子上,转头对淬思道:“多谢!”
“啊?”淬思似乎正走神,对他的感谢反应剧烈,反过来又把韩如诩吓一跳。
卫檀衣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不舒服的话就去休息吧,别没事就往外跑。”淬思低了低头,快步走进后院。
“她怎么了?”从那晚上起就奇奇怪怪的。
“谁知道。”唯一可能知情的人回答得模棱两可。
——
原诗:《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