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殿下屏退左右。”
卫檀衣浅浅品了一口滴露,道:“当初在茂峰的画舫上,殿下曾提到过自己心有所属,因而不愿娶林小姐。殿下还说,已经不记得故人的名讳,因而无从找起。这些,可是事实?”
宋旌飞快地用余光瞟了一眼韩如诩,见他神情依旧,而那问话又并未透露出他的秘密,当下安心,答道:“确有此事。”
“倘若那人找到了,殿下可会同她白头偕老?”
“这有何不可!我一心一意只在乎她一人,此生可白头偕老之人,非她莫属。”
卫檀衣似乎对他的答案还满意,脸上笑容更甚,又问:“那殿下是否能为了她,放下身份,放下前途,做真正的自己呢?”
这回宋旌没有立刻回答,虽说他久病在卧,神情怏怏,但那一瞬间的变化还是没能逃过在场二人的眼睛。
他做不到。韩如诩默不作声,喝茶以掩饰自己的遗憾。
太子是多么显赫的地位,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更何况卫檀衣所谓的做真正的自己,却是要他放弃这具肉体,以魂魄的姿态和那人一起消失。任谁都不会答应吧!
进宫之前卫檀衣为了说服他带路,含蓄地透露了已经找到宋旌过去的心上人这话,叫他无论如何保持沉默。为了不引火烧身,韩如诩也确实做到了只看戏,不多嘴。
沉默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卫檀衣却端着微笑,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
“我相信,她会希望我过得比从前好。”
所以不要连累我,所以不要强求我,所以负你,也是为了你好。
卫檀衣放下茶杯,语气第一次轻快起来:“殿下这么说草民就放心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物摊在手心中,“这金丝燕贝乃人间圣品,祛百疾,治百病,是草民千辛万苦才求来的,殿下只要将它的粉末兑水服下,太阳下山之前就能痊愈。”
“怎么是……”看清他托着的何物,韩如诩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赶紧捂住了嘴。
宋旌也一下子有了力气般坐直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掌心。
形状古怪的贝壳,常年在水底打磨,已经失去了棱角,唯有那一丝丝金线清晰可见。
绝无仅有的金丝燕贝。
“那么……”卫檀衣将手稍稍抬起,忽然五指相拢,只听沙的一声,再摊开来已经是一摊粉末。
宋旌眼睛都瞪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淬思!宋旌要找的人竟然是淬思!韩如诩吃惊得忘了咳嗽。淬思也在找一个人,可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想到他们要找的就是彼此。
“淬思她人……”为何不出来相见?
卫檀衣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将一捧粉末倒进了自己的茶杯,递上前:“请吧。”
宋旌凝视着茶杯,久久不见抬手。韩如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总觉得他会突然问淬思现在何处。可最终宋旌什么都没问,他双手接过那杯混了粉末的茶,一仰头就倒入了口中。
“希望殿下是真的过得比从前好。”卫檀衣呓语般叹了声,右手在他眼前一挥,宋旌像失去了筋骨一样倒回被褥间。
直到这时韩如诩才终于说得出话来,他急切地大声问:“淬思人呢?她不是也在找那个什么公子吗?她找的就是殿下吧!她为何不亲自来见人?”
卫檀衣离座,答非所问:“韩大人知道红色代表什么吗?”
“我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回答我淬思她现在在哪里?”
“红色是死亡的颜色,”卫檀衣只做不闻,自自说自话,“血将衣服染成了红色之后,人就会死去。过去在宫中,我和祸兮万年不改红衣,大概不为别的,只因她是当死之人,而我是已死之人罢。”
韩如诩生气地瞪着他,不明白这种时候他说这么些废话有何用。卫檀衣却忽然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韩大人只是看不见罢了,淬思她刚才就在这里,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但是她也穿着红衣。”
“什么……你的意思是——”
卫檀衣慢慢朝门外走去:“想想我们能活下来,又是牺牲了谁。”
***
马车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车里的一老一少四手紧握。
就在几个时辰前,舒纡和如璧从山里回来,远远看见院门被砸烂,心知不好,扔下背篓就冲进家门,舒母倒在里屋的地板上,鲜血正从她的发丝间流淌出来。
“娘!”舒纡眼眦欲裂,扑上去要将人抱起,如璧赶忙阻止:“她伤在头部贸然搬动只会更加危险!”
舒母还有意识,想来伤她的人也才离开没多久,她拉住儿子的手,轻声说:“儿啊,你究竟还瞒着娘些什么啊!”
舒纡眼泪扑扑直落,反手握紧了娘的手:“娘,都是孩儿不孝。”
“刚才来了一群人,硬说家里藏了千年人参,娘说不知道,他们就……”舒母说到这儿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就翻白了。舒纡吓得不顾一切地摇晃起她的肩:“娘!娘!你醒醒啊!”
如璧又急忙劝阻:“你先别这样,我有办法救她,你冷静一点!”
“怎么救!我该做什么?”舒纡痛哭流涕。
“你现在到屋后的那块大石头后面,把一棵结红果的草连根挖出来。切记要小心挖,不要挖坏了,你娘的命就靠它来救了。”
舒纡听了她的话,飞快地擦干眼泪跑出门去,抄起铁锹就往屋后跑。
那块大石头一直无人问津,舒纡拨开它四周的草,找到了那株结红果的草,小心翼翼地挖起来。开头几锄心里急没轻没重,到后来生怕挖坏了,干脆改用手刨,刨得指甲都要断了,终于把地下的根完全刨了出来。
“这是……”舒纡两手满是泥,当中捧着的,分明是一条人参。
人参,大补元气,安神益智。
舒纡心中狂喜,捧着它跌跌撞撞回到屋子里:“人参!是人参!”屋里却不见了如璧,只有娘坐在地板上,似乎有些发晕。
“娘,人参在这儿,您不会有事的!”舒纡一时也顾不得寻找如璧的下落,扑到娘身边。
舒母望着儿子,神情有些古怪:“儿啊,娘该不是发梦了吧,怎么现在感觉全身一点事儿都没有,舒爽得很呐。刚才不是有人才闯进来,还打了我一顿……你说我这是糊涂了吧?”
舒纡捧着人参,瞠目结舌。
母亲没吃人参就康复了?如璧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答案,如璧就如同她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就消失了,连一纸嘱托都没有留下。
马车依然颠簸着前行,舒纡神情黯然,自从如璧不见了之后他就一直无法振作,舒母从他口中得知自己死里逃生和之前身体恢复都是托如璧的福,对她也是无比感激,只可惜还没能见到人她就走了,竟是连谢也无法谢。
“儿啊,这世上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舒母安慰儿子。
舒纡仍是沉默不言,握着娘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那晚舒纡四处打听,得知人参一事,竟然是那大夫对他娘突然康复心中怀疑,偷偷去查看他倒在路边的药渣,从那里头翻出了参须。
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怎么会有人参这么宝贵的东西,黑心的大夫一口咬定舒家偷了他的宝贝人参,这才找上门来。
母子俩一合计,决定连夜离开村子。尽管舒纡不死心,还盼着如璧会回来,但也不得不信了娘的话,那样一个姑娘,与其说是冤死的魂,不如说是人参精,救了他们母子,如今上天做了神仙。
那人参已被小心地包好,舒纡将它放在怀里。
你既已成仙,我便不再奢求,且让它代替你,随我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