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冬的气息已近深深浸透在连夜的寒雨中,层层筛过。
卫檀衣在山里徘徊了好些天,因为暴雨接连不断,堵了下山的路,饶是他一身法术也化不出开山之力,只好原地休息。
抑郁是难以排遣的情绪,加上天公不作美,一场散心活活散成了烦心。
淬思的突然离去叫他极端不适应,清晨无人叫他起床,打水煮茶也全部得亲力而为,尽管这些是从前都是自己做,现在突然失去了照应,难免心里空荡荡,感到不习惯。
不是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淬思迟早要离开,不论是否最终找到她的心上人,执念消失之时就是她这鬼魂寿终正寝之时,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淬思时被自己活活捏碎在了手心里。
雨又下大了,他把手伸到伞外,雨点好像银针一样刺来。怎样也洗不去捏碎金丝燕贝那一刻的痛,即使用更胜一筹的痛去掩盖,也只能换来更加清晰的记忆。
那一刻宋旌确实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他没有阻止。
那一刻淬思在床边无声地捂住了脸,但她没有阻止。
明明两个人都有机会改变的事,却谁都不肯认输,想必要在自己面前承认所爱非人,于淬思而言还不若被自己狠狠捏得魂飞魄散。
拿真心去换无情,自己不也是一样,冒充师父去见前太子并拿到玉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提前品尝了淬思当日的痛苦。
反正下山是无望了,卫檀衣干脆折身又回山里去。
要说困在山里这些日子还有那么个可在意的事,就数那座荒坟了。年代并不久,但因为佚失了墓碑,无从判断那里头躺着怎样的人。卫檀衣所能做的,就是在它跟前站着,对着它说话,毕竟没有比尸体更加诚实和守口如瓶的人了。
这一转再回去,卫檀衣吃惊地发现坟堆竟然被一股山洪冲塌了,坟头的草紧紧抓着一块块泥土,被冲得七零八落。
“上天残忍起来真是叫人心寒,就连死人也不得安宁。”
微微叹了声,卫檀衣从泥泞中走过,鞋尖无意间挂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一截亮闪闪的刀刃从泥流中冒出来。
这是什么?卫檀衣微微蹙起眉头,弯腰将它拾起。
那是一柄形状怪异的匕首,薄而锋利的刃并没有因为泥土的掩埋而失去力度,轻松就削断了一旁的树枝。卫檀衣将它翻看了几遍,觉得它的手刀柄处甚为有趣,呈一个不规则的圆环状,不仅如此,在它刀刃根部还有一个意味不明的小坑,断面光滑,不像是失手造成的。
“有意思,白虹断了,正好用这个削梨子。”
至于这坟中的人魂魄不在此处,大概是走得心平气和,那么自己把这东西拿走大概也没关系吧。
***
青灯古刹。
辩音还和过去一样喜欢摆弄一些小物件,栽花种草,替同门师姐妹绣鞋垫,帮师父糊一些风招,只是过去的老活计不愿再做,也不便再做了。
三年前入了皆忘观,她抛弃了俗家名字,由定尘道长赐名辩音,不求修得正果,但求心中宁静。当初是一气之下出家,也曾后悔过,不过随着在观中待得久了,倒是安于现状,也不再去考虑从前。
师父知道她出家乃是为了斩断红尘妄念,平日开导她之余,也叫弟子们时常给她讲些道法精妙之处,希望能够洗去她心中的污垢,辩音对此十分感激,也逐渐找回宁静的心境,但对于那人的事,仍是放不下。
辩音幼年体弱,常做恶梦,家中请了无数巫师道士替她驱邪,左右没法子,就在她病得奄奄一息之际,一个云游道士路过她家门外,自称是看出这户人家有邪气萦绕,子女多灾,父母大喜过望,好饭好茶留他住下,求他一定要救救自家小女。
她高烧三天不退,整个人好像从滚水中捞出来一般烫,忽然迷糊地看到一位烟色道袍的道长出现在面前,手中端了一只碗,另一手沾着水向她洒来,顿时清凉扑面,神志清醒了不少。
“令嫒体质阴寒,易吸引不洁之物,贫道这有一件驱邪法宝,你们将它用黄纸包好,放在她枕下,睡上十年,心智成熟后便不会再犯病。”说话的人声音和煦,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她虽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仍然从父母千恩万谢的话语中听出那人就要走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两手一阵乱抓,揪住了那人的衣袖。
“绦儿,快放开道长。实在对不住了,小女不懂事,冒犯了道长。”父亲扯不开她的手,只得对那人连连道歉。
“不妨事,令嫒心中犹有畏惧,贫道在这儿陪她一会儿吧。”
她稍微安下心来,身体放松,手却仍然攥得紧紧。
那之后三天,云游道士借住她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病榻前翻阅经书,并不说什么话。
忆及往事,辩音再度苦笑,相逢再美丽,无缘皆成空,说的就是他们吧。
虚谷啊虚谷,过去我不信缘分不信命,只相信执着可以改变一切,却在你这儿颠覆了所有,睿智如你,怎会看不出我的心思,不、怎会参不透天机,怎会不知我将一心牵挂你,为何一开始不避开我。
她在心里凄凄地叹,若不曾相见,便不会想念了罢。
彼时,她不过黄发小儿,而他已是法力强大的道士,若干年后她才知道,当日救了她的云游道士虚谷是个堪比天师下凡的圣人,他一生都在游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所到之处解人之忧,口碑绝佳,生祠都有好几座,更别说寻常百姓供在家里的塑像。
那人是她看得见触不到的,九天明月,即使她跳得再高,也终究会摔下来。
因此,她以为承接过那月之清辉,就像要成为他的谁,根本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被她逼急了,虚谷也曾无奈地问:“明知不会有结果,你与我苦苦纠缠虚耗光阴,又有何意义?”
她只知自己要的是什么,却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得到。
执着徒增怨气,最终错的是她,痛的也是她,于那人却是完全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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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