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主人开始悠然自得地碾茶,韩如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地转了转,干脆溜达到多宝格面前,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宝贝。
栩栩如生的翡翠白菜——可惜有划痕,细致到戒指花纹的木雕仕女——虽然有些破旧,镶满宝石的短刀——宝石该是假的吧?韩如诩一面看一面怀疑地想着。
“韩大人,”他刚拿起一只绘着青花的笔洗,那边悠然喝茶的掬月斋主忽然说,“你手里拿的,可是北宛开国之君文则皇帝的心爱之物,可不要摔坏了。”
韩如诩心里不痛快,把笔洗放了回去,抽手的时候只觉得袖口挂到了什么,再一声脆响,那原本放在笔洗下方的一尊玉观音已经成了一地碎片。
卫檀衣听到声响,甚至没有离开椅子,端着茶杯悠悠地问道:“不知韩大人月俸多少?”也不听他回答便径自说:“倒净瓶玉观音是岳国时候的东西了,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看在韩大人是新客,我可以给你算便宜些,就一千整吧。”
本以为他真会少算几两,谁知听到的还是一千,韩如诩嘴角都抽搐了。
“不过韩大人两袖清风一时半会儿想必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卫檀衣勾起一边嘴角,放下茶杯起身来,“我还可以再让一步,你立一个字据,何时有钱,何时将碎玉取回,你看如何?”
***
屋子里第不知多少次传出捶桌的声响,打前院路过的婢女见惯不怪地摇了摇头,笑着走开了。
望着桌上那张一千两银子的欠条,韩如诩恨不得把它连桌子捶出一个洞。自己明明是想调查这个突然成为京城红人的古玩商人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否与左丞相有瓜葛,谁知他不仅看起来更像是太子党,还害得自己欠下了一千两银子巨款,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行,哪能这么轻易就算了,自己一个月不过十一两俸银,一千两银子那可是七年不吃不喝才能还上的。韩如诩握紧了拳头,暗下决心说什么都要找出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的阴谋,给他点颜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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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西沉。
在后院熟睡的卫檀衣突然被一阵不连贯的敲门声惊醒。他披上一件外衫,端着烛台来到门边,却并不开门,只问:“小姐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门外月光淡淡,屋内又有烛火,夜半访客的真实形象几乎看不清楚,卫檀衣却很肯定地称呼她为小姐。
“小女子冒昧,深夜打搅,实在是此事非卫公子不能为,还望谅解。”门外果然是一女子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几乎要融化在夜的静谧中。
卫檀衣沉吟片刻,不易察觉地弯起一边嘴角,道:“那请小姐进来说话。”说着打开了门。
门开,一阵大风便灌进屋内,吹熄了烛火,只一眨眼间门口原本就不甚真实的影子已然消失,两扇门咣铛一声关上,此后除了烛台落地的一声脆响,再无其他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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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你们听说了吗,杭尚书杭大人突然病倒了啊!”“是吗?你怎么会知道?”“我哥在他府上打杂,消息绝对可靠!”“可别是乐极生悲啊。”“嘘,你瞎说什么呢,不想要脑袋啦!”“你这张嘴真该加把锁!”“不过话说回来,本来得了怀墨这么宝贝的东西,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怎的病倒了呢?”
一间小酒肆,几个市井泼皮挤在一张条桌边喝酒闲扯,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仍然听得出来对病倒的杭尚书幸灾乐祸的情绪。
几桌远的地方,背对着那些泼皮坐着一名青年,面前虽然放了一壶酒,却纹丝未动,倒是一碟茴香豆所剩无几。
“不好,官差来了!”不知谁低低地抱怨了一声,泼皮们顿时作鸟兽散。
吃茴香豆的青年对放在自己桌上的佩刀毫不介意,低垂着眼睑将筷子放下。
“卫公子真有闲情,也会来这种小地方喝酒。”依旧一身青色官袍的韩如诩绷着一张脸坐在他对面。他特别强调了“小”字,带着一股子讽刺的味道,好像在说“拿十两黄金作茶钱的你也会看得上小老百姓的消遣场所真是意外”。
卫檀衣像是完全没有听到,答非所问:“韩大人,您怎么不嫌弃那条凳有人坐过?”
韩如诩眼睛一瞪,拼命忍住“别人坐过的条凳”带来的别扭感表现出来。卫檀衣紧接着又问:“韩大人是备好了银两准备还债了?”
戳到软肋,韩如诩皱起眉,说话时气势都弱了几分:“一时半会儿……”
“那韩大人喝了这壶酒,欠条上减去一百两如何?”
一边是高昂的债务,一边是平民的劣等酒——盛装酒的还是一看就经过无数人手的酒瓶。韩如诩挣扎了半天,抓过酒瓶,眼一闭,一气全灌了进去。
掺水劣酒味道不好,加上容器的不洁净,韩如诩憋得头上冒青筋,才算没冲出去吐掉。斜眼一看,对面的家伙竟弯着一边嘴角,笑得别有深意。
可恶,这根本是作弄人得手后的笑,根本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想看自己出丑的样子。韩如诩恨得牙痒。
“小看韩大人了,”卫檀衣恢复他不温不火的笑容,“我这就回去重写欠条,麻烦韩大人签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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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了新的欠条上写着九百两,韩如诩稍稍松了口气。虽然心里还是咯得慌,总归是笔合算买卖。
卫檀衣收起了笔墨,又旁若无人地开始碾茶。
见他那么悠闲,韩如诩猛然想起方才进酒肆的真正目的,一巴掌拍在楠木案上:“杭大人突然发病之事与你有无关联?”
卫檀衣眉头微皱,将震落的茶块重新拨回凹槽中,依旧答非所问:“这只镇财楠木案乃是前朝之物,还请韩大人手下留情。”
“少罗嗦!”虽然这么吆喝,韩如诩还是把手收了回去,他可不想再添一笔新的账单,“你老实回答,杭大人病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
茶碾慢了下来,卫檀衣淡淡地斜他一眼:“韩大人是否还想把自己的暴脾气也怪罪到我的头上来?”
韩如诩才一愣,卫檀衣已经起身踱到了门边。
“太长时间不见阳光的东西看似完好,却经不住哪怕一丁点儿的风吹雨淋,”白衣的掬月斋主漫不经心地靠在门框上,“历代皇帝想要带进坟墓的奇珍异宝,最后还是要在他们的怨恨中转手他人;同样,人心中想要带进坟墓的秘密,最终也还是会被世人所知晓。”
“你的意思是杭大人得的是心病?”韩如诩冷哼一声。
卫檀衣眉一抬:“除去那次宴会,我便再不曾见过杭大人,他身患何疾我又怎可能知道。”
“这么说,与你无关?”
“韩大人希望与我有关还是与我无关呢?”
韩如诩虽然怀疑,却并没有任何证据,也可以说他仅仅是凭借自己的感觉断定卫檀衣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至于为何有这样的直觉,与卫檀衣的行事作风有关,也与韩如诩本人吃亏以后的偏激情绪有关。
“看来韩大人眼中,卫某就是作恶多端的奸猾小人。”卫檀衣见他不答,转身回到案前,取一只紫砂茶碗,倒了些清水在其中,浅浅地抿了一口:“杭大人是益王党,与太子是敌人,韩大人这么上心他的病情自然也不会是出于同僚之谊。我说的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韩如诩戒备地望着他。
卫檀衣将茶碗举过眉高:“我与太子殿下也算是交好,不该太过为难他的奴才。韩大人看好了,这只茶碗,我用过太子殿下也用过,里面盛的水是我喝剩下的。”
韩如诩心里大叫不好,只见卫檀衣将茶碗递了过来:“韩大人若是能把它喝下去,卫某必当无所不言。”
***
东宫含苍阁。
赭衣青年刚放下手中的书卷,用力揉了揉眉心。
“殿下,韩如诩韩大人求见。”
“哦?请他进来。”
跨进含苍阁的韩如诩脸色依然很难看,但也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卑职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亦起身相迎:“韩大人免礼。韩大人突然来见小王,不知有何事?”
韩如诩默默掏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知是不便言谈之事,太子便接过来,拆封细读。半晌,扬了扬手中的信笺:“如此荒谬的解释,韩大人自己相信吗?”
韩如诩连忙低头:“卑职也不信,但依此行事也并无害处,殿下为何不试一试?”
太子不语,又反复看了看那信上所言,问:“你从何处得到这样的消息?”
“从一位殿下也认识的人口中所得。”
稍微思索一下,与自己相识又不便进宫来直接建议的人,太子心中也大概有底了,便又问:“可是杭大人未必会依照我们的计划行事。”
“这……此人既然承诺过,想必没有问题。”韩如诩梗着脖子回答。
“哦?”太子忽然想到什么,笑问道,“这计策,不知代价如何?”
韩如诩回想起刚才自己喝水的惨痛经历忍不住寒战,还是尽量平静地回答:“也就一杯清水而已。”
太子与卫檀衣相识数载,也知道此人行事古怪,一杯清水为代价交换信息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便不再问,将信笺烧干净后打发韩如诩离开。
***
韩如诩,江陵人,幼时于江陵武学大宗自知堂修行,五年前因救驾有功随宣平帝赴京,任御前带刀侍卫,位四品。
“原来是自知堂的人,难怪。”卫檀衣看完纸上的几行字,自言自语着端起茶碗品尝。
偏门处模模糊糊浮现一个影子,难以辨清容貌,能感觉出应该是一名女子。女子倚在门旁,问:“公子对自知堂了解多少?”
“也不多。自知堂在肃朝时期已经相当繁盛,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女子轻轻地嗯了一声,细细柔柔的声音讲述:“阮郎曾经对我提起过,自知堂最初不过是三四个会耍些拳脚的青年设下的擂台,后来渐渐的攒了些钱,招数也有了套路,便开始收徒弟,正式成为了一个门派。听公子的口气,想必自知堂更胜于从前了。”
卫檀衣颔首:“果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公子对那个有兴趣?”女子声带惊异。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