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包围掬月斋的侍卫们全都困得眼皮直打架,大半天下来也未见这店里有什么古怪。
“打起精神来,盯紧了。”韩如诩正来回地走,突然停下对一个站着打起瞌睡的侍卫训道。
那侍卫被他吓得赶紧站直,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大人,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呢?”
“你懂什么?”韩如诩没好气,“那里面的破烂随便打坏一样,你把自己卖了都未必陪得出。”联想起自己的倒霉,又觉得似乎迁怒了别人,便补充道,“这店主和太子关系不一般,惹不起。”算是一个理由。
果然那侍卫听了心服口服,闭嘴不再搭腔。
这时,一直紧闭的门忽然吱呀地开了,守前门的侍卫们立刻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卫檀衣挎着一个篮子刚迈出门半步,锵一声锋利的刀刃对准了他。“你想做什么?”韩如诩盯住他。
“韩大人可否将凶器收起来,卫某一介平头百姓,看到这些东西是会害怕的。”卫檀衣说着,表情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少罗嗦,”韩如诩黑着脸将刀回鞘,“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
“当然是逛夜市啊!”
韩如诩头上跳起一根青筋:“逛夜市?被你带走的犯人呢?”
卫檀衣全不在意地朝门内努努嘴:“在里头睡觉呢。我出去这一会儿还要有劳韩大人及各位保护好他了。”
找不到理由阻止,韩如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的影子飘然朝西市而去,旋即吩咐两名侍卫跟上去,务必要把他的一言一行都记下。
掬月斋此时门微敞,其内一片漆黑。韩如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瞧瞧,万一这是那狡猾的店主设计好了让那少年逃跑的伎俩可就大不好了。
***
卫檀衣并没有去西市。
虽然知道背后有跟踪者,他也并不介意,径自朝更西边的入鹿河走去。
初春的夜晚微风徐徐,河水湍急。卫檀衣从篮子里取出一张纸,就着熹微的月光剪成一只鸟的形状,然后在河水里打湿,口中念了什么,再抛向空中。纸鸟全身镀过一层金光,竟化作了真鸟拍翅而去。
“啊!”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惊呼。想必是看到了这奇异的景象,以为自己见了鬼吧。卫檀衣本不以为意,却感觉此后的安静有些不对,因而匆匆盖上篮子,疾步折返。
应了他的猜测,百步开外的草丛里倒着两具尸体,看服装正是韩如诩带领的侍卫中的两人。
“这下可麻烦了啊……”卫檀衣粗看了一下,这两人都是被人割断喉咙致死,而自己方才并没有听见呼救或者打斗,看样子下手的至少有两个人,并且绝非等闲之辈。
死去的两个人想来应该是自己出门时候才奉命跟上来的,而一直跟踪自己的人尚未暴露,回头那个眼高于顶的四品官肯定会把杀人的罪名扣到自己的头上来。卫檀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几乎都能猜得到韩如诩无外乎问他为何要杀人,是否做了不能叫人看见的事,为何嘴上说去西市却到了入鹿河边等等。
“我可不想替人背黑锅。”
***
韩如诩今天才算搞清了掬月斋的构造,口字型的院落,前店后仓,沿着回廊一直走,透过门缝儿看到的都是些古玩字画,想必另一侧也是一样,看来只有正面的一间是住人的。不知怎的,竟产生了一种“这个人果然也是需要睡觉的凡人”的奇怪念头。
房门是虚掩的,那少年若还在,就该睡熟了。韩如诩正准备推门而入,忽又想若这是圈套,那两人故意摆空城计要对自己不利,自己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该死,人正影不斜,怕他做什么,杀了我他只赔不赚。”韩如诩为自己的瞻前顾后脸红。
“韩大人这么偷偷摸摸地是要做什么?”背后突然凉飕飕地飘来一句。
韩如诩吓一跳,真像做了亏心事一般不知所措,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反问:“你这人怎么偷偷摸摸的,走路连声响都没有!”
卫檀衣抄起胳膊:“偷偷摸摸的怕不是卫某吧?”也懒得听他辩解,一脸正色道:“你派去跟踪我的人被人杀了,尸体还在入鹿河边。那孩子明天一早才会醒来,我和他还有未完成的事,韩大人明天一早再来也无妨。”
“被人杀了?”韩如诩目瞪口呆,“被谁杀了?”
意外地扬了扬眉:“我还以为韩大人会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他们。”
二人在回廊上对视。半晌,韩如诩气哼哼地道:“若是犯人明天不在这里,就是太子殿下也保不了你!”
卫檀衣对他的威胁毫不介意:“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为难他的奴才,现在可以请韩大人离开了吗?”
奴才二字分外刺耳,却让人无从反驳,韩如诩狠狠地瞪他一眼,甩手离去。
感觉到围在房屋前后的人都撤离,卫檀衣回到房中将门销上,从抽屉中取出一炷香,点燃后插进香炉中,然后来到床边。
床上的少年正在熟睡,龙母匕首就搁在枕畔。
“睡吧,沉入最深处的梦境中,将真实且脆弱的记忆托出水面,而后重生。”
口中念着扰乱人心神的话语,卫檀衣在床前席地而坐。
少年的眉心处逐渐涌出青灰色的烟雾,渐渐充满整个房间。而安静地躺在一旁的匕首,此时竟也微微泛起光泽,烟雾中有一个朦胧的身影依约可见。
***
我还记得那一刻,叔叔说完最后一番话,在我面前合上双眼。
我们一家住在哪儿都能见得到的小山村里,爹爹继承了祖父的衣钵成为了村中的铁匠,他总能锻造出最好的镰刀菜刀,就连几十里外的人都会专门跑来我们家买刀。
但是爹爹从来不肯铸兵器,说是不喜欢自己打造的刀刃沾上人的血。我们家唯一的一件兵器是祖上传下来的匕首,据说名叫龙母,龙母没有沾过血,只是用来试验镰刀是否结实。
家里还有个叔叔,不过他喜欢读书,考了秀才在村里教书,没有沾半点炭火。
我的娘亲是个大美人,村里的人都说爹爹能娶到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娘亲人漂亮又会做活,脾气好而且善解人意,村里的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
娘总是对我说要尊敬长辈,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讨厌叔叔,见到他我总是佯作不见,大步走开,所以娘再好脾气,也难免为这件事和我吵架,每次吵架总是哭的眼圈红红,爹爹不问是非,就罚我到院子里思过。
我觉得我没错,因为叔叔他想杀了我。
这话我只对爹爹说过,可他说我胡思乱想,叔叔看着我长大怎么会想杀了我呢。爹爹要我别胡说,不过并没有掉以轻心,从那以后他很少让我跟着叔叔单独出门。
娘比爹爹还要袒护叔叔,所以我没有把那件事情告诉她。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去田里摸鱼回来,在村口遇见了叔叔。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用心,还会跟他打招呼,没想到他竟用一种看待仇人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也怪我无知,还跑上前去问说叔叔你怎么不回家,娘该做好饭等着咱们了。
就在我笑嘻嘻地迎上去时,叔叔突然扔了手里的书,两手掐住我的脖子,用力想要掐死我。我当时吓坏了,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把手里的篓子朝他脑袋上挥过去,这才得以逃命。
那天我一路狂奔回家,路上掉了一只鞋,娘问我为何跑这么急,我说叔叔要杀了我。
“你胡说些什么!他可是你叔叔,你怎能这样侮辱他?”
娘确确实实瞪起眼睛来斥责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把心事告诉她,开始远离那个想要杀了我的“长辈”。
可谁料得到,叔叔竟然死在我前面,临死前还对我说,娘发了疯,要将他们哥儿俩都杀了。
娘不见了,只留下插在叔叔胸口上的龙母匕首。村里人都说娘是妖怪变的,心狠手辣杀了亲夫和小叔子,也渐渐地对我这个妖怪的孩子疏远起来。
见了血的龙母变得锋利无比,它无数次在我梦里投下血红色的阴影,就好像嗜血的妖怪被唤醒,指引着我为它寻找更多的祭品。
***
入鹿河边,侍卫们擎着火把弯腰四下寻找凶手留下的痕迹。
韩如诩蹲在尸体旁,悔恨不已。明知道那家伙有问题,却还只派了两个人跟踪,这下贴上了人命还没有探出任何信息,要是查不出是谁做的,自己就危险了。
“大人,那边发现脚印。”一名侍卫过来报告。
“带我过去。”
不同于两名侍卫一直并排步行的脚印,新发现的脚印每隔一段才有一组,而且痕迹相当浅,留下它们的人必然是高手。
不过奇怪的是同样来到河边的卫檀衣却没有留下足迹,河岸有一些碎纸屑,应该是他留下的,可是附近半个脚印都没有。难道他是飘过来的?想到这儿,韩如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大人,”侍卫中与他关系较好的一人走过来,“发生了命案为何不立刻通知大理寺,大家在这里踩来踩去岂不是破坏现场吗?”
韩如诩摸了摸那个脚印,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脸色有多阴沉,但听声音就知道他濒临发怒:“还需要通知大理寺?姓卫那小子要不是凶手就一定是知道凶手身份,否则他敢回去?”
“卫公子已经回去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儿?”那人反而好奇地问。
韩如诩一惊。回想方才那声音出现得突然,自己半点脚步声都没听到,河滩上他也未留下半点足迹……难道他真的会飘,刚才是从天上直接降落院中,从而避开了门口侍卫的耳目,直接来见自己?
还是说他也被杀了,飘回去的不过是鬼魂?
“那简直是……”韩如诩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扩大范围搜索,如果还有第三具尸体一定要立刻保护起来!”
“第三具尸体?”侍卫们异口同声地反问,莫非还有其他人受到牵连。
如果那是鬼魂,房内的少年是不是也会被杀了呢?那孩子可是身负六条命案的重犯啊,要是因为自己的失误死得不明不白……不敢再想下去,韩如诩把任务交代清楚后立刻折返掬月斋。
掬月斋的店门反锁着,看样子里面至少有活口,韩如诩稍微松了口气,一纵跃上墙头。
谁想里屋的屋顶上竟然也有人准备潜入,而且那人一身黑衣,显然来意不善。
“站住!”喊的同时,韩如诩扑上去预备活捉。
岂料那黑衣人回头洒出一把迷烟,韩如诩在当空无可躲闪,登时拍了个满面,脚还没落到瓦檐上就失去了知觉。
黑衣人迷晕了他,以为没事了便又想潜入房中。
不过黑衣人漏算了一件事,里屋的屋檐下就是泉眼,晕过去的韩如诩栽进了水中,冷水一激,脑袋一磕,迷药的效果也就去了大半。
“敢玩阴的!”出身名门正派的韩如诩平素最见不惯下药放暗器,跳上岸抹一把脸上的水,顾不得衣衫全湿拔出刀砍向黑衣人,黑衣人毫无防备,几乎被卸了一条胳膊。
肩部受伤的黑衣人三两招内就被韩如诩摁在了墙上,而这时里屋的门打开来,打着呵欠的卫檀衣悠悠地跨出门,赏月一般望着院子上空。
“你是人是鬼?”尽管看见了他的影子,韩如诩还是不放心地问。
“我吗?”卫檀衣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当然是人,至少是半个人。”
“少来这一套,糊弄谁呢。还不去找根绳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