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回头,就能看见有人迅速藏进了路边的酒家。
卫檀衣冷笑,手中提着一封新茶,继续兜圈子。
最近几日总是有人悄悄跟踪,要问目的却是完全猜不透,一个古玩商顶多不过有钱,却不见那些人拦劫,卫檀衣还真有点好奇他们的目的了。
尽管对自己身后跟着的每一个人的位置都了如指掌,也并不是说那些人跟踪技巧不到家,只不过这样就想跟踪他,是太过轻敌。
还是赶紧现身,说明来意吧,除了茶叶,倒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转让的。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沿街挑选一些看起来不惹眼却极有可能价值连城的物件,就好比卖豆浆的大伯,那只不知装了什么的罐子,少说能卖五十两银子。
“站住!”只听一声咆哮,原本缓慢流动的人群突然像被劈开了似的,让出一条路。
跑在前的是一名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精瘦的身体却像是有无穷的力量,风一样刮过去。追在后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巡逻中的韩如诩及一众侍卫,和那少年旺盛的体力相比,他们看起来不止逊色了一点。韩如诩自幼在自知堂的严酷训练中长大,也依然跑不过一个孩子,这让他的自尊心倍受打击。
人群已经散得很开,韩如诩干脆地几个起落逼上那少年,伸手就抓。
少年也感到背后有人就要抓到自己了,灵巧地就地打个滚避开来,就势抓过路旁看热闹的一个人,迅速把手中的匕首架上那人的脖颈。
场面一下僵持住了,韩如诩瞪着少年——及被少年挟持的卫檀衣。此时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犯人年纪这么小让他觉得心疼,但同时又为自己被他威胁而感到恼火,另一方面卫檀衣出现在这里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晦气,可又庆幸人质不是妇孺老幼。
跟班们追了过来,有一人头脑发热拔出刀就要上前。
“别过来!”发话的却不是那少年,而是被他用匕首抵住喉咙的卫檀衣。
卫檀衣喝退了那个侍卫之后,面有讥色地道:“韩大人,我还不想死,可否麻烦你的人退远一点?”
这话说得韩如诩恨不得直接上去把两个一刀穿了。
“这位小兄弟胆识过人,如不介意,要不要随我到小店中喝一杯茶。”面前有了一块安全范围,卫檀衣又微微扭转头问挟持自己的少年。
“少、少罗嗦!”少年语气虽凶,却显得外强中干。显然并不是惯犯,如此一来便容易得多了,卫檀衣心中想。
瞥一眼吹胡子瞪眼的韩如诩,卫檀衣继续引诱:“我知道你与我无冤无仇,无非是求自保,怎样?我能救你。”最后四个字声音微乎其微,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人能听到。
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卫檀衣已转而对韩如诩道:“韩大人,这位小兄弟乃是卫某故人之子,而今犯了事,不知可否先交给我,若劝得他服罪,岂不好过两败俱伤?”
韩如诩本想冷笑,方才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怎么偷偷说了几句话就成了故人之子,里面绝对有问题。可是永宁坊本就是商贸繁荣人流杂乱之地,在这里动手极有可能殃及平民,那不如随他去,敢耍什么花样,砸了那家破烂店也算解气。
“放他们走。”
几名侍卫立刻抗议了。
这头尚不和,那头已经趁机遁逃——与其说少年挟持着卫檀衣遁逃,不如说他几乎是挂在卫檀衣的胳膊上被他带跑。
“立刻包围掬月斋!”
***
拴上门,卫檀衣拨开颈边的匕首,轻松地道:“放心,店中只有你我二人,我若要杀你你碰到我时就已经死了,所以不用如此戒备。”
少年并没因为他的话而放松下来,始终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看着他走来走去。
“垂罗是难得一见的好茶,茶商往往要跋山涉水走半年才能运回一批,要不要也尝尝?”卫檀衣在鍑中添上水,燃起了炉子。
“不用。”少年非常生硬地回绝,却已经开始不由自主打量店中的一切。空空的房中除了那只多宝格,似乎全是茶器,莫非这里是茶馆,若是的话怎会只有一张桌子?
察觉到少年出神,卫檀衣轻轻勾起一边嘴角。首先要取得他的信任。
而此刻掬月斋外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侍卫,就连没有后门的里屋,窗外也早有人把守。
少年逐渐放松下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直到卫檀衣递上茶碗。“放心,如果我要下毒,你早就睡得昏天黑地了。”见他不肯喝,便又笑道。
也许是这间奇怪的小店太过安宁,也许是这店主太过温和,少年感觉自己被某种未知的东西蛊惑了,望着手中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汁,方才狂奔带来的口渴感又涌了上来。
垂罗市价极高,就算是卫檀衣自己也只肯盛一碗慢慢品,见少年有如鲸吞牛饮的喝法,忍不住皱起了眉。
不过如果能得到的话,依然是划算的买卖。
一连喝下去三碗,少年终于满足似的不再讨要,整个人怏在交椅里。奔跑和紧张情绪让他疲惫不堪,此刻放松下来,便再难打起精神。
“你这个年纪就出来闯荡,想必是家中缺钱吧?”卫檀衣还捧着手中烫手的茶碗,就开始询问。
“我不缺钱,我只是想杀人。”少年的回答干净利落。
这样的回答倒是出乎人的意料。卫檀衣抿了一口茶,又问:“就方才看到的,你的身手似乎还不错,有拜师学艺吗?”
“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为了将来工作得力,练过一点。”少年回答完,忽然一愣——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人有问必答?刚消散的敌意顿时又围拢来。
好在卫檀衣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少年很快便坐立难安,磨蹭了半天,才又装出一副凶狠的语气问道:“你刚才说能救我,是什么意思?”
卫檀衣一副刚想起自己曾说过这话的表情:“哦,对啊,差点忘了请你来的目的。”说着便绕到后院去了。
少年茫然地坐着,等了不一会儿卫檀衣捧着一只扁平的盒子走了出来。“这里是五十两银子。”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锭的银元宝,记不清是谁送来的了。
看见这些银子少年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语气更加不善:“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卫檀衣微微笑:“当然是想买你手上的匕首啊。”
“你、你要买龙母?”少年大为吃惊,环顾四周,“你……这里是……”
“这里是古玩店。我可没有说笑,你手中的匕首少说有一百年的历史吧,算得上是前朝古物了,”卫檀衣将盒子放于案头,轻轻推过去,“如何?卖给我,你可以买一把更加称手的兵器,行侠仗义。”
少年低下了头:“我并未想过行侠仗义。”
卫檀衣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只把他的低头当做考虑,便又说:“如果你嫌少,我还可以再加二十两,这回总该可以了吧?”
“不、不是钱的问题。”
少年将匕首摊放在手心,凝视寒光乍现的锋刃,许久才说:“我并不需要钱,只是想杀人。”
“这你适才已经说过了。”
少年将匕首放在了案上,似乎已经完全解除了戒备。他双肘支在膝盖上,视线投向地板,像是自说自话般道:“我家祖上就是铁匠,这把匕首,是父亲的祖父年轻时候最得意的作品,据说后来祖父和父亲都是用它来试刀剑,如果能被它斩断,就绝对不会放上货架。”
卫檀衣了然地点点头:“所以,是因为传家之宝的缘故,不能转手?”
“……嗯。”不知为何,少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点了头。
“明白了,那么用更加名贵的兵器与你交换如何?”卫檀衣说着,朝多宝格走去。
少年不解地望着他,看他从最底层的暗格里抽出了一柄短刀,回头对着自己拔刀出鞘。因关上门窗而显得有些昏暗的房间在一瞬间被短刀的光芒照亮了,尽管只是非常短的一瞬。
“这是白虹,”卫檀衣随手一挥,原本放在几步开外的一盆兰花竟然被隔空斩断,而剩下的部分竟然纹丝不动,“当年它藏在鱼腹之中,伴随英雄刺杀过昏君,你既然是铁匠出身,想必对它有所耳闻。”
“这真的是白虹?”少年惊异地站起来,伸出手。卫檀衣毫不吝啬地将短刀放在他手中。
少年反复端详手中的上古名刃,显得爱不释手。商人看准时机,又问道:“怎样,白虹在手,即使当做传家宝也不会愧对祖先了吧?”
怎料少年听了这话,反将短刀回鞘交还给他:“不,即使是白虹,我也不能换。”
“这又是为何?”
少年回到案边,将自己的匕首握在手中:“龙母还没有尝到它最想要的鲜血,在那之前,我不能把它交给任何人。”
语一出,卫檀衣再无别的话可说,只得点点头:“好吧,我也并非强人所难之辈,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便勉强你。”
“生意做不成了,你会叫那些官兵进来抓我吧?”少年似乎露出了讥笑。
“怎么会,”卫檀衣将白虹和银两都收起,然后对他微笑,“今晚你暂时住在这里吧,我既答应过救你,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少年面露怀疑:“你真会这么好心?”
卫檀衣好像苦恼似的:“没办法,谁叫你祖上与我有渊源。”
***
半夜。
包围掬月斋的侍卫们全都困得眼皮直打架,大半天下来也未见这店里有什么古怪。
“打起精神来,盯紧了。”韩如诩正来回地走,突然停下对一个站着打起瞌睡的侍卫训道。
那侍卫被他吓得赶紧站直,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大人,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呢?”
“你懂什么?”韩如诩没好气,“那里面的破烂随便打坏一样,你把自己卖了都未必陪得出。”联想起自己的倒霉,又觉得似乎迁怒了别人,便补充道,“这店主和太子关系不一般,惹不起。”算是一个理由。
果然那侍卫听了心服口服,闭嘴不再搭腔。
这时,一直紧闭的门忽然吱呀地开了,守前门的侍卫们立刻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卫檀衣挎着一个篮子刚迈出门半步,锵一声锋利的刀刃对准了他。“你想做什么?”韩如诩盯住他。
“韩大人可否将凶器收起来,卫某一介平头百姓,看到这些东西是会害怕的。”卫檀衣说着,表情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少罗嗦,”韩如诩黑着脸将刀回鞘,“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
“当然是逛夜市啊!”
韩如诩头上跳起一根青筋:“逛夜市?被你带走的犯人呢?”
卫檀衣全不在意地朝门内努努嘴:“在里头睡觉呢。我出去这一会儿还要有劳韩大人及各位保护好他了。”
找不到理由阻止,韩如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的影子飘然朝西市而去,旋即吩咐两名侍卫跟上去,务必要把他的一言一行都记下。
掬月斋此时门微敞,其内一片漆黑。韩如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瞧瞧,万一这是那狡猾的店主设计好了让那少年逃跑的伎俩可就大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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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