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蒋家的渚林冷得叫人退避三舍,虽与他昼同行夜同寝,却从未开口说过话。
嗯,是了,他第一次开口,说的是“蒋子言你长没长脑子”。那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在自己围着他叽叽喳喳不停,结果失足从回廊上摔进了池塘,再被他捞上岸以后。那一次自己奇迹般的没有受寒,倒是他被祖父责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第二天就高烧不省人事。
“叽——!”又是一声怪响,将青年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知道渚林是被祖父带回来做自己的替死鬼,因为从渚林踏进家门以来,他就再也没病过,就算是到院子里玩一下午的雪,最后也是穿得太单薄的渚林病倒,不是他自己。
也因此,渚林死后,自己身边就总是怪事不断。
无处不在的怪声响那是简单的,院子里的花圃突然死了一大片兰花,瓦当从阁楼顶上落下擦着他的背摔成四瓣,床下莫名其妙出现血迹……青年知道这些一定是恶灵作祟,它们看渚林不在了,千方百计要夺自己的性命。
“渚林啊渚林,若我们只是在人群中平凡地一擦肩,你不会死,可我也将再寻你不得,前世的造化,今生的孽缘,你我都奈何不了。”
青年怅然放下心经,端起灯回房休息。
婢女服侍他宽衣解带,最后才替他取下绾发宝冠,以红布包好放在枕边。
自从渚林死后,他便遣散了所有侍妾,之前与她们中的两人生下的儿子都很健康,可算是无愧于祖先,今后他也不再想近女色,或许也可以说,他要为渚林守节。
男子守节多么可笑,但他并不介意,他和渚林本就是同日生,是注定了要走到一起的人,渚林生前他为家室所累无法忠诚,渚林死后便要以后半生作为补偿。
这大概是他唯一能为渚林做的。
***
秋意渐浓,又到了要向北萧纳贡的时节,每年也只有到这时候京城里的人们才会意识到临川之盟的存在,记得大济还要向北方的政权俯首称臣,因为整座城里都蔓延着低弥,驱之不散。
左右神策军被调往城南驿馆保护北萧来使和每日送过去的贡品——那一袋袋大米一匹匹丝绸在北萧使臣颐指气使中被装上马车,开始永无归日的背井离乡。
得了差事的韩如诩少了时间闲逛巡逻,不再有机会到掬月斋门外徘徊,心里也高兴也恼火,高兴自己不必发愁,有充足的借口不主动开口,恼火万一这段时间那家伙搞出什么名堂,自己不是功亏一篑?
那些神策军侍卫中不乏有人与他熟识,知道他前些个时候总爱往永宁坊跑,不知实情,还道他是在追求那家的黄花大闺女,现在不得空,生怕心上人改变主意嫁了他人,这才每天愁眉苦脸,也就少不了去安慰他,说些恭维话,听得韩如诩两眼冒金星,又不好说不是,龇牙咧嘴好不难受。
此次的贡品与往年有些不同,北萧使臣带来北萧王的信函中似是说到中原皇帝得了一件南俞时期的宝贝,北萧王甚为中意,要中原皇帝忍痛割爱,随贡品一同捎去。韩如诩那几日正在家中养伤,未能亲眼看到皇上的反应,不过想来也定是暴跳如雷,最后唉声叹气地不得不答应。
无论如何繁华富贵,大济当初毕竟是败了,除非能重整旗鼓打败北萧,否则只能每年上交贡品,求得喘息之地。而在北萧的盘剥下,每年又能省下多少粮食金银,十年内,二十年内甚至更久,都没可能反攻北上。
又是一车云锦上了路,纵是看了这么多天,韩如诩依然为江南的百姓们心痛,辛辛苦苦织就的云锦,一向是帝王贵胄才能用作绉衣的布料,却要被成车地送到塞外,供那些当年让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仇家享用。
韩家只是村里的种田佃户,老父老母也许一生都见不到云锦,想到这些,他更觉得惭愧。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韩如诩扭了扭头,想找点别的新鲜玩意儿转移一下注意力,却发现不知何时街对面站了道白色身影,正遥望着那车云锦出城去。
“是来求和解的么?”小声自言自语了句。已经不再坚持他非得道歉不可了,只要主动开口说话就原谅他。
结果那抹白色望了一会儿城门方向,竟也不看过来,就着那个姿势转过巷子到昌明坊去了。韩如诩气得握刀的手都发抖。
独自气了一会儿,又不禁自问——这有何可气的,那人本就是冷淡的性子,自己与他不过是拌嘴的朋友,朋友二字也是打自己口中说出的,难说他心里怎么盘算的,又怎么会主动开口说话。
再说,为这样的人生气,犯得着么?
***
淬思与卫檀衣名以上是主仆,实则不然,刚开始承了他的恩惠,淬思确实心存感激,对他恭恭敬敬,这日子久了混得熟了,有时候也会反过来取笑他,而卫檀衣不在店里的时候,淬思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架势,对客人也三挑四捡了。
好比说常来店里消遣个鼻烟壶,银挖耳的,多半都有高官在身或是腰缠万贯,这些人是掬月斋的摇钱树,卫檀衣哄着,她也得哄着,但凡上门来必是笑盈盈上前,好茶奉上,适时地介绍店里新来了什么货,对方一个高兴就会买下。
但若来的是闲客,在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说话不着边际,摆明了是来看人的,那她可就给两样脸色了,喜欢的,照样好茶伺候,好比过去的韩如诩,不喜的,就自个儿坐在椅子上修指甲,全不搭理,这正是了。
乐栖身今天扑了个空,店主不在,店里的小丫头也对他不理不睬,别说茶,凉水都喝不上一口。他知道淬思记恨上次被他封在画中出不来的事,自是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可这等了又等,卫檀衣却始终不见回来,乐栖身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淬思姑娘,卫公子几时能回来?”
“谁知道呢,主人心里想什么我可猜不透。”
淬思纵是不喜欢他,也不敢惹怒了他,只不咸不淡地说。
乐栖身起身到门外张望了几次,心想事情怕是不成了,正要向淬思道别,忽然给人拍了肩头一下,一回头,卫檀衣不知何时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