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轻轻地眯起眼睛,两片薄唇间吐出如冰锥般的三个字:“你是谁?”
这语气……我的心一揪,当场呆若木鸡,看着那张虽然是假的,但却是无比俊美的脸,不知所措。
“你……是……谁?你……不认得我了?”我机械地重复着他的问题。此时此刻,我也不知该怎么反应。
他面若寒霜,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厉芒大绽。
我开始发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他一把拉起我,闪身便进了房。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我转过头去寻找南宫绯。那一刻,我竟希望南宫绯可以在我身后。然而,身后一个人也没,就连柳树上也不见他的人影。
我被他像扔沙包一样甩在床上,背脊和手肘重重地敲在坚硬的床上,我吃痛地高呼出声。
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坐在正对着床的虎雕木桌旁,冷眼旁观。
我仰起头深呼吸,怕眼泪会忍不住落下来。倒不是因为身体被撞着痛,而是剑鬼的态度,让我有种被遗弃的难受。
“你不是崔淽若。”他的声音一点温度也没有。
“我是。”我的心开始慌了。
“你不是。”他语气平缓,没有丝毫起伏,却像漫天飞雪铺天盖地而来,把我淹没。
我脑袋“轰”地一声炸开,千万种想法霎时一一闪过,千丝万缕地缠绕着我,我几乎怀疑自己会崩溃——难道,我变回自己的样子了?可是,我本来的样子跟崔淽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啊!只是她比我多出几分柔媚和冶丽。
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薄被,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他没有再说什么,可是那如利刃的眼神紧盯着我不放,我仿佛正被人一刀刀地把我身上的肉片下来,体无完肤。
“为何冒充。”他继续道。
我苦笑。他连问句也不用,这种命令的口吻,像在要犯人交代自己的罪状。可是剑鬼,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要定我的罪了吗?发觉我不是崔五小姐,你就连多说一字也感到厌烦吗?
“这位公子有礼,小女子姓崔名淽若。”我双手在腰间行了个万福,轻轻地说着。而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心如刀割。
是的,剑鬼,我也是崔淽若。很可惜地,你似乎更希望我是崔五小姐,可惜我不是,只是同名同姓兼且外表相像而已。
“说。”他左臂微颤,剑已出鞘。
还是像中午那样,剑身只出了一小部分。可是我分明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从四周涌来,令我四肢发软,头晕心闷,呼吸困难。
“你要我说什么?我说了我叫崔淽若。”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没想到那柄剑竟然单是剑气就如此霸道。
“我今晚见过即将入宫的崔五小姐,她并非你的替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长得真像,连我也几乎认不出来。”
我凝视着那柄出鞘的剑——光滑的剑身,在昏暗的烛光下还能发出耀眼的光芒,尖锐的边缘光洁如新。这把剑,中午的时候,还在保护着我,没想隔了几个时辰,却视我如敌。
果然死物就是死物,无念无情。
我正视着他:“我没有冒充。”原来真的是我从崔家五小姐的身体里分出来了。我有一丝解脱,以及无尽的心酸。解脱的是,我不用再顶着别人的身份做人;心酸的是,因为我没了这个身份,便失去了剑鬼的信任。
原来,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宠溺与柔情,那些明明自己讨厌却还是迁就的妥协,还有那个缠绵悱恻的吻,全都不是为我。
剑鬼左臂猛地一振,那剑便出了一半。我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胸口也是痛得厉害,像被人揉作一团。
这个时候,我的呼吸已经是有出没进。忽然之间,那股气压开始旋转着汇成一束,尖锐地直冲我胸间,仿如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震得我左肩一阵剧痛,我只得吃力地抬起右手按着左肩。那里之前是被人砍过一刀,可是后来不是治好的么?剑鬼之前还夜夜替我运功疗伤的,可现在……
我抬眼望去,剑鬼竟然扬起一个诡异的浅笑,如曼珠沙华奢华地绽放,转而碎瓣纷飞。
“现在,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的话犹如冥界之音,夺人心魄。
我惊恐地看着完全陌生的他步步逼近,早就忘了该如何去躲避,也无从躲避。
他左手微微抬起,剑入了鞘。我像个刚被救下的上吊之人,喉咙的气道顿时顺畅起来,脑袋也没那么晕了。
只是整个人脱力倒在床上,使不上半点力气。
“你的……东西?”现在我根本猜不透他要干什么。
他面容森冷,却又带着笑容……恐惧在我身体里疯狂地蔓延开来,我又手紧紧地握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去也不觉得痛。只有这样,我才能控制自己不尖叫出声。
这个不是他!不是我认识的剑鬼!他的右手按在我左肩上,修长的五指在接触到我的皮肤瞬间,一股锥心之痛向我袭来,我全身如遭雷击,如浴烈火,如坠深渊!他的手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力,把我的血液从我体内迅速地抽离。
“你……要、干……什、么!”我咬着牙问,喉间涌起的腥甜加深了我的恐惧,我能感到我的生命在渐渐流逝。
“有了它,我的内功便可达最上乘,将我的内功发挥到极致。”他满眼狂野,似乎已经容不下其他事物,他的掌更用力地一的按。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仿如身中剧毒,全身绻在一起,意识也开始有点涣散:“剑鬼……剑鬼……我好痛……痛……”脸上有了湿意,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如果只是身体的疼痛,那还不足以流泪……心底的绝望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繁茂的参天大树,枝叶延伸至每一寸皮肤,伸展至每一个毛孔。
我想起崔府的最后一夜,他摘下面具时那惊鸿一瞥。
我想起他对着我的喋喋不休发作不得时无奈的表情。
我想起龙门客栈时那个他给我的装着糖人的纸装。
……
他并未停手,反而加重了力道。
“要怪,就怪你不是淽若。”他口气狠绝。
“你……还是、不、相信……我……也叫、崔、淽若……”之前虽然被他控制着,但还下意识地反抗,可是听完他这一句,我便放弃了挣扎。我开始清楚,他似乎是在我体内吸走些什么,然而到底是什么,我却不得而知。
“你叫什么都与我无关,你不是她。”他道。
“等你……拿完了、你的……东西,我、就要……死了……是吗?”我想哭,可是却笑了出来,喉间的腥味越来越浓,我嘶哑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生厌。
没料到他愣了一下,我感到那股吸力变得弱了点。可一眨眼,那吸力便变得比之前更强了,他的脸色更是变得无比骇人的森寒。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渗进剑鬼的黑衣里,无影无踪。
“剑鬼……你、你……不要……我了吗?”我拼尽所有的力气说完,就已经支撑不下去,眼皮很重,我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
什么都好,你拿去吧,我也,无所谓了。
然而奇迹般地,他的手竟离开了我的左肩。
我努力地撑开眼,却见他已站在床边,烛光在他身后摇曳,竟似我初见他真面目的那个月夜——
那时他气宇轩昂地敛容而立,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容,被皎洁的月色照出清晰流畅的轮廓,剑眉飞扬,狭长的双目嵌着如墨玉般的眼眸,目光沉静而深邃;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便仿若蝶舞,精雕细琢般英挺的鼻梁下,薄唇红润。
这样的他却有着坚毅的下巴,合着淡淡的小麦色肌肤,替他抹去那份阴柔。
他美若女子,却让人过目后,不忘他是男子。左脸颊的那道淡痕,虽然极长,却无论如何也覆盖不了他脸上流转的光华。
可惜,我无幸再看到了。我用力地想抬起手,想撕去他那层假脸,想再看一次那张有淡痕的脸。可是却有心无力,手根本就抬不起来。
那样的脸,虽不完美,却足以颠倒众生。
我缓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脑里只剩下一句话:“剑鬼,你不要我了吗?”
一片寂静。
我不自觉地苦笑。也是,从以前开始,就总是我说很多,他也不作任何回答。
屋内寂静如死城,隔了很久,我以为剑鬼已经走了,缓缓地睁开眼睛时,没想到他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立在床边,神色说不出地怪异。
蓦地,他右掌朝旁一扫,墙上一幅垂柳轻纱绣便生生地断成两截,撕裂之声犹如惊雷,令人不寒而憟。
“从此,你我便如此画!不再往来!也别再让我遇上,不然,我不知道自己到时的决定是什么。”他转过身向着断画的方向,侧脸隐在黑暗里,我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即使现在他面对着我,我也不敢看。因为,我怕在他脸上找不到我所希望的,哪怕是丝毫的留恋与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