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解忧被人从梦中吵醒,一听是沉水传唤,赶忙穿戴整齐赶过去,半道上遇见沉水心急火燎地带着楼里的丫鬟们和两个抬着担架的内宫侍卫,忙迎上去问:“怎么了,我还以为你不舒服。”
又看一眼担架上那半具尸体,疑惑地问:“这是谁?”
“娘送回来的那个华国质子,”沉水气喘吁吁地回答,同时厉声提醒那俩侍卫,“抬稳了!”那俩侍卫如捧着个烫手山芋一般,欲哭无泪,只能小心了又小心,把担架抬得四平八稳。
“他怎么成这样了?”云解忧大惑不解,虽说这人看起来穿着囚衣,许是被暂时安置在了牢里,可他又不是罪犯,不需要对他刑讯逼供,怎么会一身的鞭伤?
沉水咬着牙不说话,带头走在最前面,转过几个路口后来到一处小院前。
含光刚要说什么,她就直直冲进了前院,然后招呼其他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公主为何要把人送这儿来?”含光不敢违抗,倒是赶紧跟了进去,含霁年纪小,憋不住好奇心,偷偷问云解忧,云解忧自然更是不明白,不过还是说:“公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别多问,快跟上。”
沉水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在丫鬟们眼中十分奇怪的事,现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担架上那人放到床上,让解忧务必救活他。
她带头冲进了前院,又马不停蹄地穿过前厅跑进后院,还没出跨出回廊,忽地注意到院子东北角处有异样。
下弦之月遥挂在东天,洒下半阙清辉,空旷的院中,一名赤着上身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当头浇下,“哗”的一声飞溅开银白的水花。
沐浴着月光,那人袒露的肩背端正宽厚,脊梁笔直,精实的肌肉如涂了一层油脂般泛着光泽,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便有一股无形的蛊惑力传荡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沉水被震在当场,直愣愣地望着那人,一时竟认不出那是谁。
直到桶里的水流光,冲澡的人甩了甩头,抹了抹脸,那锃光瓦亮的后脑勺才让她如遭雷击般清醒过来,脑海中只剩一句话——他怎么会在这里?
紧随其后一呼啦涌进来的脚步声终于让正在洗澡的天逍发觉不对,半转过身来,张大了嘴看着他们:“你们……”
几个丫鬟哪里见过这种画面,全都羞红了脸各自转开去,云解忧也倍觉难堪,咳了一声,招呼两名侍卫把担架抬进内堂,借着这个由头逃离这尴尬的处境。
天逍满头问号,一手指指点点,不明就里:“你们……半夜三更的,来……来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丫鬟们害羞,沉水可不害羞,大步走上前去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呀。”天逍理所当然地回答,同时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沉水一愣,旋即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问过他住在碧落宫的什么地方,没想到他竟然是住在这里,可这里——
“这不是你住的地方。”沉水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天逍眉一皱,抓过担在井沿上干净的布巾擦着身上的水,不解地问:“为什么,我都住了这么久了,突然间要我搬出去?”
沉水刚要解释,云解忧在内堂里唤她几声,她只好先抛下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先去看她救得如何。天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过去,看看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一进内堂,沉水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正对着大门的木桌上放着一只黄铜香炉,后方则是小尊佛像,看来天逍并没有说谎,他真的住在这儿。
“公主。”云解忧的声音又将她的视线引向了内间,两名侍卫已经抬着担架离开了,只剩几个丫鬟在一旁打下手。
云解忧愁眉紧锁,一边利索地用药棉擦洗着那人身上的伤口,一边对沉水说:“我刚替他切了脉,此人脉象极弱,原就有病在身,又不曾习内功,这会儿挨了一通鞭子,已是命悬一线,只怕……只怕撑不过今夜了。”
沉水耳边如同炸雷般,轰地就剩下嗡鸣,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疏忽,竟然要了这人的命!
玉寰舒在信中只说此人是华国皇室后裔,但沉水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病秧子不是个普通的皇室子孙,他是华国帝君迟东照的亲外甥,在四国境内都久负盛名的宫廷画师寻点幽!
重生之前,寻点幽被当做战俘押送回到祥国王都,由玉寰舒亲自交到沉水手中,称得上是御赐的面首,地位比君无过和乐非笙都要高出一大截,吃穿用度甚至凌驾于玉止霜之上,一时间人人都以为他将成为沉水的驸马,日后祥国的男后。
可惜所有人都猜错了,寻点幽对这天降的荣华富贵嗤之以鼻,对沉水更是不放在眼里,入碧落宫不到一年就不治身亡,这期间,竟是从未与沉水说过一句话。
若说沉水君无过等人还有四分防备之心,对他,几乎说得上是完全信任,因为早在她登基的前一晚,寻点幽就孤单地病死在画苑,直到三天后才有人闻到腐臭,发现他已经溘然长逝。
他是那一群面首之中,唯一一个绝对没有背叛她的人,虽然也因家国之恨对她冷嘴冷脸,置之不理,但那也好过面慈心恶,当着自己柔情蜜意,背地里却将她送上断头台的那个叛徒。
可是这样一个无罪的人,此时却被云解忧告知自己,可能救不活了。
“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天逍见沉水脸色苍白,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赶紧先把人扶到椅子里,边问道。
云解忧轻声道:“是陛下从华国掳回来的质子。”
天逍眉毛抬了抬,上前几步,将床上那人的手腕接过来,号了号脉,出言安她们的神:“不要紧,还救得活,我来帮你,先把伤口处理了。”说着便将人从床上搬起来,两指飞快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暂时止住流血。
云解忧上回就见过他把险些没命的沉水救活,自然是信任他的能力,二话不说打开药匣,取出干净的绷带和金疮药,开始给那人身上层层叠叠的伤口敷药包扎。
沉水呆呆地坐在椅子里,望着他们俩一边忙活,一边指挥丫鬟们去御医馆抓药煨药,去司膳监熬人参汤等等,只觉得浑身都提不上劲儿,连问一声的力气也没有。
她只眼睁睁看着那一身破烂的囚衣被褪去后,寻点幽本就久病瘦弱的身躯上鞭伤纵横交错、皮开肉绽,触目惊心,再想到那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照顾不周所致,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一口气堵着,呼吸都不顺畅了。
“沉水?你没事吧。”
有人在自己跟前蹲了下去,手被轻轻握住,干燥温暖的感觉令她稍稍回神,问:“他怎么样?”
天逍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他不要紧,我给他吃了药,再重的伤也死不了,熬过今晚,醒了就没事了。别担心。”
沉水勉强点了点头,却仍是忧心忡忡,情绪低迷得说不出话来。
天逍见状,便又伸手将她的鬓发顺到耳后,拇指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惨兮兮地道:“你这么关心他,他是你什么人?”
沉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他是病人。”
天逍立刻跟腔:“我也是病人。”
“……你有什么病?”沉水问出这句话,也已经猜到了答案,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完成的,不过即使如此,也已经来不及制止他调戏自己,只能眼看着他一手按着心口,痛不欲生地道:“相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