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灰飞烟灭

宣朝的覆灭,是在很久之前的事情,大一统的王朝被北方胡人的铁骑冲垮后,是数百年烽烟不息的乱世。在萧国,不识文墨的庶民都知道,是宣朝末年的衣冠南渡成就了而今的萧国。中原的士族迫于战乱迁入蜀地,在这里拥立君王,依仗天险暂享一方太平。

侨居士族迁入蜀地带来了新的王朝与财富、诗书、礼仪,换而言之,蜀中的国家,都是以门阀士族为根基而建国,不论换了几个国号几代帝王,士族的地位都如磐石不可动摇,就连如今的谢氏一族最初能够得到天子之尊,都是借了士族助力。士族之间互为通婚,百年来的繁衍,便似乔木一般在蜀地扎了根,根基深广,在泥土中又交错勾结。

要掘倒一颗古木本就不是易事,更何况要毁掉一片茂林。

但,也不是不能做到。

若逢天干物燥时,一点星火,便足以使一切的繁盛灰飞烟灭。

清安十七年,在最恰当的时机,埋藏的火种终于被点燃。

清安十七年四月十八,因战乱而聚集在帝都里的流民暴动,这一场暴动重创了帝都不可一世的士族,转变了萧国的未来。

因在己酉日这夜发生,因此后世的史官将这称为“己酉夜乱”。

谁也不知道这场暴乱的起因在哪里,或许这场劫难的源头来自于谁的精心策划,总之就是在这一夜,那些挤在帝都窄巷间等死的流民在少数人的煽动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大肆抢掠了位于帝都西北的宁永、嘉隆、和辰三条街巷——这里是帝都许多贵胄的府邸所在,那夜死在动乱中的士族不计其数。大火吞噬了朱门高阁,三日不息,待到一切结束之后,断垣残瓦昭显着几姓门阀把持朝政的时代到了尾声。清安一朝的后期,是寒门出身的诸太妃做主宰。

她在流民暴动被平息之后,迅速用手中的南军控制住了幸存了世家子弟,然后抛出早已罗列好的罪证,譬如将党营私、擅权乱国、心有反意——这些罪状以天子的名义公之于众,再义正辞严不过,凭着这些罪名,诸太妃将帝都最有声望的几大士族一网打尽,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那些素日或高傲或风.流的世家子,悉数被斩,他们死后留下的空缺,由寒门官吏迅速填上。

清安十年时诸太妃曾在说服承沂侯谢愔发布过一道“求贤诏”,这道诏书广罗了寒门子弟入朝为官,曾一度致使冗官,这些人被士族排挤在中下层多时,早就对高处的权利渴盼已久,在这时只要依附诸太妃,便可以飞黄腾达。

自此之后,萧国成了诸太妃的萧国,这个从平南郡来的商户贱籍,终于一步步的达成了早年的野心。即便很多年后史官以厌恶的笔调书写她的传奇一生时,也不忘感慨这个女子的魄力。

起初,人们以为她只是一个想要攀上天子安享富贵的女人。

后来,人们以为她想要的是天子之母的尊荣。

再后来,人们嘲笑她不自量力染指朝政。

谢愔以为她不过是被卫氏一族吓疯了的浅薄女子,自私自利的想出了惊天阴谋只为士族与敌国两败俱伤好让自己儿子的皇位可以坐稳。

卫之铭以为她费尽心机只是要扳倒卫氏一族。

所有人,都低估了诸太妃,低估了她的野心低估了她的疯狂,最可怕的赌徒押上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她的赌局却要付出血流成河为代价,不惜毁灭这个国家也要使她荣登巅峰。

一串一串的计划,其中一个关节失误,或许整个萧国和她都得万劫不复,可是天都庇佑这个疯子,她赢了。

四月十八那夜,她彻夜未眠,登上皇宫西北处最高的翠璃楼远眺,她隐隐看见了火光,虽然映入她眼中的只是那么一片微弱的光亮而已,但她知道那其实是冲天烈焰,旧的将被焚毁,新的,诞生于她的手上。

“太妃。”邱胥小步趋来,抱着一件厚斗篷,“这儿风凉,还请太妃披上。”

“不必了。”她眼眸里的火光亮得骇人,“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怕冷了。”

这些年来诸太妃派出宦官在市井里收拢的游侠混混,煽动起了流民后想必正在火光中杀戮,今夜的帝一片狂乱,烧杀可以让每个人都失去理智,杀红了眼的人会变成地狱里的阿修罗。

高门仕宦府邸的珍奇惹人疯抢,绫罗在火中成灰,府中藏着的娇美娘子则被拖拽出了深院,以最屈辱的方式抛头露面,流民撕开她们的罗裙锦裳,在她们精心保养的身躯上肆虐下一道道的伤痕。

放眼所见,皆是鲜血与火焰,放耳所闻,皆是嘶吼、惨叫还有女人的哭泣。

这样的情形,与越夷入侵时何其相似,只是曾经蒙难的人握住了屠刀,他们将刀砍向了本国的权贵。

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魔鬼,即便是往日里任人盘剥欺压却仍老实本分的庶民。

其实说起来这些人心中最恨的未必是夷人,士族与寒门间才是真的积怨已久。

所以不止是南境逃来的流民,甚至是帝都原本的寻常庶人,都参与进了这一场破坏之中,桑阳城在这一夜乱到了极致。

在这场动乱中,有些人却是保持住了冷静,譬如说卢杲。

地上随处可见散落的珠宝金银,可他没有去理会,前方有一伙人团团围在了一起,人群缝隙中他看见女人雪白的腿,可他也不为所动。

他只有一个目标,太傅府。

他并不是流民,而是混在这些人中的杀手,太妃给他及其他人的命令是确保这座城中一些太妃视为眼中钉的朝臣能死在这夜。换句话说,有些人是太妃都难以对付的劲敌,不能让他们活下来,要趁乱除之。

卢杲要对付的,是曾经权倾萧国的卫太傅。

他赶到那里时,正好是流民杀死护府的家奴,用木桩强行撞开府门时,桑阳卫氏乃帝都第一名门,卫之铭的府邸想必有珍宝无数,何况他曾在南境开战后下令封锁边关致使许多难民和被敌寇一同被挡在了随山之外,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没有办法不让人恨,之后再传他叛国谣言,不论真假都足以使许多因梁人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将愤怒对准他了,故而门一被打开,涌进门的人多得便使太傅府宽敞的门庭拥堵,卢杲随着众人一同挤入。

可是门庭空空,并没有卫之铭的影子。暴乱的流民在府中大肆抢砸,而卢杲在焦急的寻找卫之铭。

卢杲相信自己已经足够快了,莫非卫之铭还是先得了消息逃了?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别处搜寻时,他忽然听到了琴声。

怪哉,这样的时刻,怎么还会有人弹琴。他疑心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练家子的听觉终究是要比常人灵敏些的,卢杲仔细听了会,终于确信,在这一片嘈杂中,真的是有泠泠琴声。

传来琴声的是临水的藏书楼,因为想来这里没有什么财物,所以闯进来的人没有几个理会那座远处孤零零的高楼。卢杲按了按怀中藏着的刀,提气上楼。

他在最高处那一层看见了一个白袍的老人,背对着栏杆,自顾自的抚一张七弦琴。

这里没有灯烛,可是借着远处的火光,他能看清老人的形貌,他想这就是卫之铭。

卢杲是贫家出身,曾经是帝都中为了活下来而偷摸抢骗的混混中的一员,如帝都中许多普通人一样,他知道卫之铭这三个字在萧国意味着什么。

外戚出身,世家嫡子,十五入仕,历经三朝,势逼天子,权压卿相——这样的人生,是许多寻常人只能仰望却注定永远也得不到的。庶民耕农终年勤勉劳作换来的不过是果腹之食蔽体之衣,而士族生来尊贵锦衣玉食,动一动指头,便可掀起风雨改变多少黎民的命运。

卢杲一直很好奇,曾执掌萧国大权主宰万人性命的卫之铭究竟是什么模样。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于他而言只活在传闻中的权臣。

可奇怪的是他心中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看着卫之铭,感觉这个老者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他遇到的许多老人也都如眼前这人一样鹤发鸡皮面含浅笑,似是和蔼似是老到神志恍惚。

卫之铭身上的是一身裁剪合宜的长衫,并不是官服,也不华丽,只是干净整洁,在夜里素白如月华。

卢杲抽出了刀,一步步向他走去,却又停在了他五步开外。

他看不到这个老者害怕的神情,甚至连小指的颤抖都没有。卫之铭抚琴从容不迫,七弦琴音优雅如他。

卢杲害怕是有埋伏,于是一时不敢动。

“诸太妃让你来杀我的?”卫之铭用很淡然的口吻问他。

卢杲点了点头。

“暂且收好你的兵刃,容我奏完这一曲。”卫之铭悠然闲适的微笑,死亡迫在眉睫,可他像是听不到有人在他府邸喧闹,像是看不见眼前的刀光,此刻他如同山林中隔绝了烦忧的隐者雅士。

他指尖淌下的曲也并不悲伤,卢杲默默的听着一代权臣此生最后绝响,他虽然不懂乐理,可他一个俗人也也听出了琴曲开阔舒缓,仿佛是漫步在初夏微凉的庭院,看着一片浮云渐散,明月倾洒下银白的华光,风过宁和,天地清朗。

“你就要死了——”卢杲终于忍不住开口,吐声艰涩,他很奇怪为什么他此时开口都变得困难,好像不愿打扰什么,又像是觉得自己与这座书楼格格不入所以不敢出声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知道。”他并没有卢杲往日所见的那些贵胄一般高傲,那些人连与寒门说话都不屑,可他很自然的同卢杲开口,“人生不满百。死,在生下来时就注定了。”

“你的家族也快完了!”卢杲忽然感到很愤怒,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愤怒。

“我知道。”依旧是这句风轻云淡的话,“亡的何止是卫氏一族。这是门阀贵族的劫难,亦是士族寒门间必然会出现的斗争——可惜我看不到未来。”一个时代的终结,他唯有“可惜”二字而已。

“你不痛心?”

乐曲终于到了尾声,卫之铭枯瘦的十指轻灵收尾,按在了弦上,“史书会记下卫氏,后人将评价功过,与我无关。”他慢慢的站起,扭头看着被火染红的夜空,所有的荣耀都成了灰,可一切都是一个轮回,生于死往往相伴,“卫氏显赫百年,一朝覆灭也是轰轰烈烈,有什么比这样的完结更好呢?”这个家族有过肮脏有过骄傲,有过屈辱,有过荣耀,“该结束了……”卫之铭轻轻微笑,卢杲看见他唇角划下了一行血,猛然意识到这个老人原来早已服下了剧毒,历代卫氏中人以忠或奸的面孔谱写过他们的传奇,卫之铭亦不例外,传奇会有后人相传,被记下的同时还有卫家人的入骨的高傲。

真正的高傲,是到死都要维持自己那份尊严。

卫之铭最后看了眼卢杲,目光威严,接着他向后一翻,如一只白羽的鸟扑向了楼后的池塘,没入了碧波中不见。

“我去后,自有小儿辈替我睁眼看天下……”这句话如薄云转瞬即散,在卫之铭坠入池中的那一刻被他轻轻吐出,这才是一代权臣最后的遗言,吞没于水波之中,再没有人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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