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潋光站在北宫历胜门的城楼,这是北宫最西端的地方,三巷暴乱燃起的火光清晰的照映她消瘦冷峻的面容。她清楚的知道往日贵胄府邸云集的宁永、和辰、嘉隆三巷此刻正在上演怎样的惨剧,而十六岁少女的眼眸深沉如井。
她本该在长乐寺修行佛法,今日下午诸太妃用淄车将她秘密接进宫时她便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即将发生。诸太妃并不算一个完全冷酷的人,在挑起南境战乱时她没有忘记事先将自己的姊姊侄儿招来帝都,在掀起流民暴动时她也还记得将侄女接入宫中保护起来。长乐寺常有贵胄供养,寺中只怕一砖一瓦都昂贵无比,帝都庶民乱起来时,绝对不会放过这里。
“天快亮了……”她回望东方,东方天际隐隐有浅淡的光辉——只是同西边的火光比起,太过微不足道。在城楼高处,并没有人听见安潋光的话语,可她自顾自的喃喃,眼波流转藏着极复杂的神色,“天亮之后,帝都将翻天覆地吧。这是百年前就注定好的一乱呐,寒门与士族,势不两立——”她唇角浮起一丝浅笑,笑痕锋锐如刀,“这一乱后,多少人失利,多少人得意?”
天地无言,唯有风声给她清冷的回应,掠起她衣袂袍裾飒飒。
那一抹笑意收敛,安潋光的眼眸忽然寒如坚冰,她转身,踩着木质的台阶大步走下,“这一乱后,十年之内,萧国将坠漫漫长夜中,从此再无安宁。”
她为自己的国家冷酷无情的道出了这个预言,或者说,判决。
端圣宫位于北宫东北处,这座本该给历代太后颐养天年的宫殿幽静安谧。按理来说,谢玙绝对没有可能在梦中被喧闹吵醒的。
可在自己母族覆灭的这一夜,他却因心悸而骤然惊起。
据说血脉至亲的人间有时会心有感念,纵相隔千里,也有如灵犀相通。从前谢玙是不信这个的。
然而在这一夜他明明什么都还不知道,却莫名的悲痛无比。他捂住心口,呼吸都疼得发颤。
“殿下。”室内的动响自然惊动了值夜的宫人,她们纷纷走进查看,“殿下,殿下!”
任她们怎么呼唤,谢玙都没有丝毫的回应,他睁着眼,双目茫然空洞,越来越浓的恐惧聚拢在这双眸中,他猛地推开这些人,赤着足冲了出去。
“殿下!”
“殿下!”
端圣宫的宫人内侍都被惊动,纷纷赶来拦他,终于将他拽在了端圣宫宫门一步之距的地方,可谢玙拼了命的挣扎,架势就如同落入网罗中的兽类,“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出宫!”
“殿下这是怎么了?”宋内傅匆忙赶来,死死抱住这个少年,“殿下是被魇住了么?殿下别吓奴婢。”
“我要出宫!我要见外祖,我要见舅父——”谢玙嘶哑着声音吼道,到最后竟有泪从眼角滑落。
“殿下不要胡闹——”宋内傅板着脸叱责,试图像曾经那样以这样严厉的口吻唬住他,可是谢玙早已不是昔日的孩子。他骤然发力窜了出去,没有人能拦住他。
“殿下!”端圣宫的人赶紧去追,可是只能眼看着谢玙的背影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中。
他用尽全力的往前,是要见一眼已经错过了的人。
但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
命运只给人追忆的机会。
后来宫人在钟宣门附近找到了谢玙。
谢玙自幼不让人省心,常常忽然没了踪影故意叫人找不着,端圣宫中服侍他的人因为他的一时任性在偌大的北宫一次又一次兴师动众的搜寻自己的主子。
可是这一次找到他却是前所未有的容易。
他僵在钟宣门前,像是有千斤重的东西拖住了他,使他难以再进一步。
若有官吏要面见天子,必经钟宣门,帝都动乱之事怎么会无人告知皇帝,谢玙就是在这里遇上了从承宁宫告退后预备前往南宫官署的朝臣。
也就是说,他什么都知道了。
给了他十七年支撑与庇佑的卫氏一族,崩塌了。
李昱等几人看见了他的背影匆忙上前,他只着了件单衣,未穿鞋袜,走近后才看见他竟在瑟瑟发抖,毕竟四月的夜还有几分凉意。
“殿下别冻坏了。”李昱快步走近扶了一把他的胳膊,正想解下身上外袍给他披上时,谢玙蓦然晃了晃,他呕出一口血,然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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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好几天,谢玙都在半昏半醒中。御医来看过他,说他是因悲而伤,怒极呕血。
昏昏沉沉时谢玙感觉总有人将极苦的汤药灌进自己喉间,他难受得想要吐出来,可他怎么也醒不来。
因为他不愿醒。
醒后,迎接他的是再没有卫氏亲族的天地,那些对他疼爱、对他严厉、宠过他、责过他、教导过他、关怀过他的人,全没了。
谢玙生下来时便是养于卫家,此后的十余年里,他身边一直有卫姓人陪伴,卫家的外祖父、外叔祖父是慈爱的长者,不论他们怎样罚过他,可他知道这些老人是对他寄予厚望,他们板着严肃的面孔,其实内心如天底下每一个老人一样会对孙儿柔软;卫家的舅父、姨母、舅母们都视他如亲儿,他生来没有父母,于是便会下意识的将他们当做父母,他们包容他的顽劣,教导他诗书礼仪;他在卫家还有兄弟姊妹,有人指点他武艺、有人陪他捣乱、有人常与他打闹、有人会将吃的玩的都分他一半,还有人绣着并蒂莲,笑说要嫁给他——这些人陪了他十七年,十七年是那样漫长,漫长到足够让他将他们的音容笑貌都记入心底,漫长到足够让他们嵌入他的生命中,漫长到他的依赖深入骨髓,他以为他们会在他身边地久天长,可是忽然间,他们全都没了,像是一缕烟,风吹散去无痕。
那些人是他母亲的亲人,也是他的至亲。
他意识恍惚时总陷入回忆中,有时他以为自己是三岁的小童,骑在七舅父的肩头去摘一朵树上杏花;有时他以为自己在总角之岁,满怀忐忑的在外祖面前背书,十二姨母站在外祖身后小心翼翼的做口型提醒;他面前仿佛有一张琴,他信手抚弦,舅父在榻上支着下颏在听;他藏起表姊的发钗,躲在一旁看表姊手忙脚乱的样子;他和樟表哥偷偷去五姨父家偷酒喝,两个少年在得手后相视一笑;他在牡丹花庭前听人讲他母亲生前之事;他在京畿郊外同表兄弟纵马驰骋……
他好像又回到了卫家在平县的庄子,庭中老树在梦里竟有满枝繁英,素白的梨花不歇飘落,像是在下一场雨。他的亲人在树下或是品茗,或是抚琴,或是对酌,或是弈棋,还有几个顽劣的爬到了树上,对他招手,“阿玙——”
“诶!”他下意识的应,不觉泪湿衣襟。
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为他拭泪,动作那样温柔,那样熟悉。
他还听见了谁细碎的哭声,若有若无,若远若近。
于是他忍不住颤了颤睫,终于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阿惋,阿惋还是记忆里素净清秀的眉目,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时光停在了最美好的年少。
“阿惋你怎么哭了……”他看见她微红的眼眶,不犹想起了幼年时她被严师训斥被奴仆欺凌的时候,“阿惋还是这样爱哭啊。”
诸箫韶握住他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
“我方才见到我外祖了,还有舅父、舅母、姨母、阿兄阿姊他们……”谢玙轻轻说,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我方才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呢,我梦见他们死了,我只能在梦里见他们。”
“对,这是梦。”诸箫韶一面笑,一面却在流泪,谢玙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表情。
“真是梦?”
“是梦。”
“这样我就放心了。”谢玙握住诸箫韶的手,安然的合上了眼,再度陷入昏睡中。只是他将诸箫韶的手攥的很紧,好像只要他这样紧紧握住,就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