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等银霜(三)

延嘉三十八年,我与她分开的第三年。

这一年初春时,我听闻太**有弄瓦之喜。

她诞下了一个女儿,我辗转一夜后备下了贺礼,次日随卫家众人一同前去了东宫。

她的面色不是很好,大约是因十月怀胎和生产的辛苦,可她抱着那个不足臂长的婴孩时,我看见她眼眸里真真切切的笑意,她再不是月下茕茕孤独的卫明素了,她现在是一个母亲。

那个才来人世的孩子并不好看,至少我是看不出这个孩子有半点像她母亲的样子,她的母亲为她起了一个小字,叫兰枝。

卫明素抱着这个孩子浅浅微笑,那笑如春时枝头初绽的花,并不惊艳的芳华,似有悠长的馨香。她含着笑对我说,阿昉你要抱一下这个孩子么?

我没有拒绝,毕竟……我是这个孩子的舅父对么?

奇怪的是,当我抱住这个孩子时,我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心中只是一片平静,愣愣的发了很久的呆。

后来我在太**看到了很多的姬妾,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气闷。卫昒问我为何脸色不好,我冷笑说,原来太**佳丽如林之盛。

二哥是替长姊委屈么?

难道不该替她委屈?她才生下了孩子,可……

卫昒满不在乎的打断我的话,世人谁不好美色,何况帝王家。又道,长姊是有身份有手腕的人,二哥没看见太**那些女子皆对长姊战战兢兢?长姊生下女孩,她们都忙不迭的前来贺喜。

我知道卫昒说的在理,可我仍旧锁着眉心中郁结。

于是卫昒叹了口气,我知道二哥与长姊乃同父姊弟,自然心疼,可是长姊既然是太子的妻,就该面对这样的命。太子是要做帝王的,从古至今,哪个帝王不是坐拥三千粉黛?

也是,我暗暗的自嘲一笑,这条路是卫明素自己选的,她都没抱怨什么,我怎有资格对太**指手画脚。

卫昒又悠悠道,再说了,卫家的女人要的该是皇后之位,该是掖庭大权,争风吃醋不是有眼界的卫家女。长姊会是下一个姑母,二哥不必为她忧心太甚,她有分寸的。

成为第二个姑母么……我的目光不自觉的眺望向了中宫所在的方位,怔了很久。

我知道而今中宫里的皇后该是什么模样,延嘉一朝的皇后威严而雍容,她井然有序的治理着掖庭,她果决坚定的扫清一切异己,她巧妙精细的为家族控制着皇帝,她在森冷华贵的长极殿骄傲的扬起下颏,除天子外的所有人都需跪拜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说,皇后长乐未央。

皇后……是我的姑母,她和卫明素一样,都是卫家的女儿,我曾数次见过她,她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看着小辈时似乎是在笑,可眼眸冰冷如刀剑凛然不可犯。

明素……也终将成为下一个姑母,或许姑母,也曾是明素。

得知明素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后,姑母并不欢喜,我不知道明素是否委屈,但我很替她难过。就算兰枝只是女孩,可她也毕竟是姑母的孙儿不是么?

可惜对于姑母这样的人来说,稳固的权利比血缘亲情更重要。

那一阵子我常去东宫陪她,尽管我并不是很喜欢兰枝,可我依然会尽我的努力去哄这个孩子逗这个孩子,明素喜欢兰枝,那么兰枝开心了明素也能展颜。

直到有一日我因为兰枝这小家伙吐在衣襟上的口水而手忙脚乱时,拥衾而坐的她叹息了一声,将纤长的手指轻轻搭上了我的眉。

阿昉,谢谢。她说。

我忽然恼怒,可又感觉到悲哀,我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之后我们久久无话,后来再我要告辞前,她对我说,无论悲喜与否,这就是我的人生了,阿昉你不必为如今的我担忧,更不要怜悯我的今后。

我打量着富丽堂皇的殿堂,明明是仲春却感觉到了料峭的寒风从心底呼啸。这就是她的人生了,没有举案齐眉,没有百岁无忧,每一步都需殚精竭虑,每一步都要权衡利弊——这就是她的人生了。

我不知道她自出生起至现在可有过能肆意欢笑的岁月。

她也许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卫明素一向是那样聪明冷锐的女子,她对我说,在那个还不知嫡庶不知宠辱不知贵贱的总角儿时,倚在母亲身边,是我最安心的时刻。

后来呢?我忍不住积极追问。

后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淡然的开口,没有后来,上苍并不仁慈,赐予人的好时光,从来都太短。

她的眼眸那样凉,就像是初冬的新雪。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蓦然一惊,下意识的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如果真如她所说,上苍并不仁慈,那么九天至上的神,何时会收回我所拥有的一切?我自幼行乞,颠沛流离了十余年,自认为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好时光”,我也不知道我怕日后会怎样,我想,我活了十余年,最好的时光,莫过于眼下我守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

她静了好一会儿,不动声色的将手挣开,阿昉,你该回去了。

这一年我开始认认真真跟着卫老头请来的那些儒士学四书学五经学天文学史籍学礼法,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若一直还是那个无能无用的小乞儿,我什么也守不住。

可是当若干年后我站在萧国的高处,手握生杀之权时,我才发觉我仍旧是个无能的人,我穷毕生之力无法扭转,是命运,我舍千金之财无法换回的,是生命。

其实这个道理,延嘉三十八年时我就该懂的。

记得那年我问过老道士一个问题,我问他人是否真的能永生不死。

老道士斜睨我一眼,意思是——你说呢?

我说,既然不能永生不死,那你为什么还炼丹修道。

于是老道士一甩麈尾,又开始说他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什么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之类的。

延嘉三十八年的年末,皇后死了。

贴切点的说法应该是,薨了。

不过薨也好,崩也好,殁也好,死也好,都是一样的。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生前万人敬畏,她一世享尽荣华,都逃不了一个与世长绝。

她死得时候我才知道,我这位姑母闺名为绢,卫绢,听起来寻常且温婉的女子姓名。我还听说这位姑母与皇帝其实是青梅竹马,我听说她少年时最喜红衣,策马驰过上林苑时英姿无双,我听说她曾是爽朗性情,可我也听说她在宫内动用私刑用最残酷的手段对付她不喜欢的人,我既听说她与陛下帝后和睦,我也听说陛下对她厌恶至深……真真假假,再无人能知。

盖棺之后,她的谥号被定为“昭”,从此人们只知道庄昭皇后,卫绢则悄无声息的化作白骨。

这,也是卫明素之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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