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于深夜突然小产,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陌天尧闻知后当即震怒,派人查证后发现是那天给长宁宫送药的、御药房的宫女穗儿在药中做了手脚,而再深入追究更发现穗儿原是紫妍阁孟婕妤的心腹,由此,所谓的罪魁祸首算是找到了。
孟婕妤前段时日接连侍寝,一直很是春风得意,想来如今是嫉妒云岚独占圣宠,这才生出歹心想要杀害云岚腹中龙子,听起来,理由似乎也很顺理成章。
陌天尧狂怒之下根本不肯听孟婕妤大呼冤枉,直接下旨将穗儿杖毙,赐孟婕妤三尺白绫,尸体遣送回乡,顺带着将孟婕妤的父亲革职,全家人流放,终生不得回返帝都。
惩罚是足够了,可云岚的孩子是再也回不来了。明明之前还在研究着要给孩子起什么寓意甚好的名字,还在琢磨着要让其无忧无虑在皇城长大,可眨眼之间一切都毁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中,再无力更改结局。
她和自己的孩子,缘分如此之短。
按理讲堕胎药原本对身体危害极大,然而失了孩子后云岚的身体状况反倒逐渐恢复了,之前虽然失血过多,调理半月之久便没有大碍了,并且不再嗜睡不再心悸,这不能说不是一桩奇迹。
可身体无碍,心病却难医。
“霓裳,云岚依旧不肯见朕吗?”长宁宫外,陌天尧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询问着。云岚已经十余天闭门不出了,他想见她却又找不到合适理由,只能忍耐着从侧面向霓裳打听。
霓裳叹了口气:“陛下不要担心,虽然娘娘现在暂时还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可日常三餐以及补药,臣妾都有好好监督她服用,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陌天尧紧张道:“你千万要盯紧她,不能让她自寻短见,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通知给朕!”
他记起那时肖菁儿也是出现了类似状况,直至后来自缢身死,当时他并没有如何在意,可现在联想到云岚身上,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孩子没了可以再怀上,但前提是人一定要安然无恙。
霓裳点头称是:“陛下放心,臣妾会盯紧的,再说贵妃娘娘也不是那样软弱的女子,她不会丢下陛下寻短见的。”
“是朕对不起她,保护不了她和孩子。”陌天尧极少露出那样愧疚万分的表情,眼神黯然,可见其真心实意,“她不肯见朕,或许是在怪朕吧。”
“陛下多虑了,任凭哪个母亲失去孩子都需要时间来平复心境,相信娘娘会痊愈的。”
“但愿吧,你告诉她,朕晚上还会来看她的。”陌天尧深深叹息着,终于一步一回头离开了长宁宫。
霓裳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这才推门回到内殿,恰好见到梅灵从里面退出来,四目相对,后者无奈地摇摇头,示意云岚状态依然很不好。
雪色懒懒地趴在羊毛地毡上一声不吭,只偶尔会瞥向不远处的云岚,云岚沉默摆弄着针线盒中的物事,脸上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她这几日都是这副模样,连滴眼泪也没流,就好像彻底死心准备自暴自弃了一样。
但越是如此,才会更加令人害怕。
“你渴不渴?我叫人给你煮一壶安神药茶来?”
“不必了。”云岚淡声道,“总是喝那些东西,人会变笨的。”
“那你……”
“去帮我找萧太医过来吧,我有话要问他。”
霓裳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由着她的意思照办了,尽管心里疑惑至极,在这种时候叫萧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等萧祺来到长宁宫时,已是傍晚。
云岚坐在桌旁,面前的红枣银耳粥还在微微冒着热气,她并没有尝上一口,只平静盯着他看,未施粉黛的面容略显憔悴,却仍掩不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清锐光影。
“贸然传你前来,还望萧太医莫要见怪。”
“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替贵妃娘娘分忧也是应该的。”
“你能这样想,本宫就放心了。”云岚唇畔缓缓现出一抹浅淡微笑,这是近日里她第一次露出笑容,“那么本宫若问你一些问题,你也定会如实回答了?”
萧祺神色微滞,却仍是恭谨颔首:“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好,今天我们不谈别的,只谈一谈那个屈死的孟婕妤的事情,不知萧太医对此事如何看待?”
她用的是“屈死”二字,暗示的意味已然分明,萧祺垂下眼帘,无声无息遮掩了眸底的黯淡微芒,只低声回答:“孟婕妤陷害贵妃,杀害龙嗣,当然无法豁免其死罪,算是死有余辜。”
“无非是背黑锅的替死鬼而已,亏得萧太医还能认真诚恳讲出这番话。”云岚神情微哂,眸中冷意渐甚,“你觉得本宫已经愚蠢到那种程度了?区区一个御药房的宫女而已,竟然能轻而易举往本宫碗里下药么?平日里的药从没有出现过问题,因为你始终都会精心检查过后才会派专人送往长宁宫,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出差错?”
萧祺用力一叩首:“是臣疏忽,但求贵妃娘娘责罚!”
“本宫不想罚你,本宫只要听实话。”
萧祺静默良久,迟迟没有开口。
云岚的手指已经搭在瓷碗边缘了,但终究是忍住了将热粥泼向他的冲动,她银牙暗咬,再度重复了一遍:“你当本宫是傻的,感觉不出普通堕胎药与毒药的区别?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本宫的孩子,不留任何痕迹而且还不危及本宫性命,这断不是普通堕胎药能办到的!”
答案已渐渐明晰,她在无数日夜辗转难眠,就是被呼之欲出的真相所折磨着。
如果自己的孩子当真是死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之中,她反而能够释怀,毕竟她不是什么好人,也同样做过很多错事,以此遭受报应也是应当的。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另外一种可能性,能就是被最亲近的人所陷害。
对她而言,那绝对是不可原谅的事实。
屋内一时静寂,萧祺低下的头始终没有再抬起来,他犹豫着,终是选择了沉声开口。
“娘娘,可曾听说过金风玉露?”
云岚怔然。
金风玉露,《毒心经》中曾有记载,是古代皇帝常给后宫妃嫔服用的一种特殊毒药,为了避免背景显赫的妃嫔诞下龙子后威胁皇位,但又不忍心殃及宠妃性命,多数帝王会选择金风玉露,将妃嫔腹中的胎儿打掉于无形,且也不会给妃嫔带来太多伤害。
对平常人来说这是毒药,但对孕妇而言,因有胎儿代为承受药性,并不致产生什么严重后果,可以说是最妥当的处理方法。
当初她读到这里时,还在嘲笑着为何要给毒药起这么一种风雅的名字,谁知现在居然就应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孩子,就这么戏剧性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萧祺,毒药是你下的?”万千汹涌的情绪被尽数压制,她此刻的语气反而分外镇静。
岂料萧祺却缓缓摇头:“臣断没有这样的胆量,仅仅是奉命行事而已。”
“奉谁的命?本宫知道,一定不是孟婕妤。”
“娘娘猜得很正确,孟婕妤的确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让此事能有合理交代。”萧祺抬眸,略显悲哀地看着她,“九千岁吩咐过,假如不慎被娘娘发现端倪,那么此事也就不必再隐瞒下去了。”
九千岁,从他口中确实真真切切讲出的是九千岁。
是白祁月。
刚刚端起的茶杯瞬间在云岚掌心被攥得粉碎,她呆滞半晌,对指间淌落的鲜血恍若未觉,只像没听到一样重复强调着:“你说什么?本宫好像幻听了。”
“臣说,这是九千岁的意思,现在已极其罕见的金风玉露,也是九千岁亲自寻来的。”
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并没有刻意隐瞒的痕迹,在那一刻,云岚甚至连表示怀疑的勇气都失去了。
“也就是说,是清翊要杀了这个孩子?他竟然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肯放过么……”
“也请娘娘体谅九千岁,九千岁也是迫不得已。”平心而论,萧祺此时是纠结万分的,他感觉正在昧着良心去做一些事情,而自己偏偏又没有选择的权利,“九千岁位高权重,正因高处不胜寒,故而才容不得半点疏漏,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后代留在陛下身边,那样实在太危险了。”
云岚喃喃道:“所以他决意把最后一点温情也舍去,连和我商量一下都不屑,准备至此排除所有的后顾之忧了吗?”
“恕臣直言,就算九千岁来和娘娘商量,恐怕娘娘也不会同意的。”
“你说得对。”她木然点头,“我确实不会答应,这样看来,似乎连我也将成为他的后顾之忧了呢……”
毕竟她知晓他的秘密,了解他的一切,她曾经是他的软肋,现在自然也有可能变成他最大的顾虑。
或许,白祁月真的是厌倦了漫长的等待与无尽的遮遮掩掩,他那样骄傲的灵魂,本就容不得多余的牵绊。
可他并不明白,她也曾放肆骄傲过,她之所以拒绝唐镜无数次的邀约,抛弃江湖的广阔天地,甘心停留于皇城之中作笼中鸟,仅仅是因为他在这里。
萧祺沉默无言,许久才迟疑答道:“可九千岁到底挂念着娘娘的安全,选择了最保险的一种方法。”
“你的意思是,我该感谢他的那一瓶金风玉露?”云岚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声音急转高亢而尖利,她拂袖起身,裙摆拖曳着消失在明间深处,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小五,送客。”
自此,当真是什么念想也剩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