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既白,久违的黎明终于驱散浓重黑暗,微弱日光透过云幕映照着崖底的狼藉景象。
方涧之带人赶来,顺利在半山腰接到了白祁月和云岚,并一路护送二人回府,至于东厂和锦衣卫的闹剧究竟是如何收场的,事后白祁月仅以“各退一步”四个字轻描淡写做了总结。
不管怎样,横竖洛子渊是没死的,但听闻在逃出火海之前,他的手下已然损失不少……和云岚所预想的完全吻合。
她继续待在白府过了几天快活日子,这期间陌天尧也差人来询问过情况,似乎有意上门探视,但均被她婉言谢绝了,理由是需要有个安静的环境平复心情。
然而这边的问题刚刚有所缓解,白祁月那边就又添了心烦事,而且依然是关于她。
据秦淮到厢房来秘密通报,自家九千岁从下朝后就心气儿不顺,他暗地里问了方涧之情况,原来是小皇帝在早朝时当众允了宰相请求,同意明太妃回府探亲。
按理说无非是回府探个亲而已,根本不至于叫皇帝亲自下令,宰相这么做就是要给白祁月施压,也叫云岚无法拒绝。
听闻白祁月原本是想反驳回去的,谁知到最后被陌天尧生生截住了话头,相当于后者替他答应下来的。
早说过了,陌天尧非但不糊涂,反倒在大事上拿捏得很稳当,由着她回到相府去,看似是对己不利,其实正打着叫她探清宰相虚实的主意。
两边都想争取她,但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她哪边也不乐意搭理,只属于白祁月的立场而已。
而现在她得设法去安抚一下某位千岁爷郁闷难解的心情。
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一般都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云岚站在门口,歪着脑袋打量秦淮:“你确定他真回来了?”
秦淮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隐约显出几分无奈之色:“千真万确,否则奴才哪能去找您呢?”
“好吧那哀家知道了。”言毕潇洒一脚直接踹开了房门,紧接着反手关门,隔绝了全部视线,“这没你事儿了秦管家,下去吧。”
“奴才遵命。”
秦淮知道,每次太妃娘娘说这话,就意味着有十足把握能哄好自家主子,他以前从不相信哪个女人有这种神奇的本事,但如今深信不疑。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云岚这才满意地回过头,见白祁月正倚在床边半阖着眼帘,似是睡着了,手中书卷被搁置一旁,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好看的双眉微蹙,仿佛在梦里也不安稳。
内伤未愈,还要代替自己承受所有压力,他在外人面前是多么不可一世的样子啊,可真正脆弱的一面又有谁能看得见。
心中泛起酸楚而温柔的情绪,她缓步走过去,把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
白祁月登时惊醒,双眸睁开的刹那间厉光毕现,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然而在看清她的一瞬即平静下来,唇角勾起浅淡弧度。
“怎么过来了?”
“得知千岁爷被惹着了,得赶快来给你顺毛,要不府上不晓得谁又要遭殃了。”
他神色一沉:“看来不好好整治秦淮是不行了,嘴上越来越没遮挡。”
“是我主动问他的,你别迁怒了。”云岚忙不迭替秦淮开脱,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明知伤不好还要动气。”
“没什么。”
“没什么?你可是从不在白天打瞌睡的。”她嗔怪地看他一眼,把他冰凉的手指捧在掌心暖着,一面在他身边坐下来,“其实完全不是多么严重的事,还值得你特意费心么?叫我回府就回府呗,反正我也闲,去看看他们打得什么好算盘。”
“不行。”斩钉截铁的两个字,白祁月冷声道,“你只负责称病拒绝外出就好,其他的我来安排。”
“皇帝都同意了,尧王也答应了。”
“我没答应。”
云岚无奈,琢磨再三干脆撒娇般扑进他怀里,在他胸口蹭了蹭:“先前是谁说我不听话来着?你这才叫胡闹,哪里还有点九千岁雷厉风行的样子。现在形势紧张,犯不着再公然和皇帝对着干,你相信我,我保证去去就回,宰相不敢把我怎么样。”
白祁月把手放在她头顶,良久,低声叹息。
“我并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只不过……不愿意让你面对那种进退两难的状况。”
“我既然从不把他们当作家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可为难的。”云岚笑道,“在我心里,你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和你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所以我不是在勉强应付什么,而是在与你并肩作战呢,清翊。”
她有着最清澈坚定的眼神,也能说出最温柔动人的情话。
这就是他不计后果都要保护的女人,她在亲口承诺着,要与他并肩作战。
已经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眸底清晰倒映出她秀丽面容,白祁月凝视她半晌,终是略一颔首,算是默许。
“好,我等你回来。”
……
云岚去往相府时,早就怀有了上门挑衅的想法,横竖现在双方都心知肚明了,等待的无非就是试探彼此的底线,而后为了各自的目的互相抗衡罢了。
她知道沐琰不会让自己太轻松,很正常,毕竟她也没打算让对方痛快。
该较量的时候还是要较量一番的,她不在乎撕破脸,须知依目前剑拔弩张的情势来看,大家也很难再维持体面了。
为保险起见,白祁月命方涧之随行,这在某方面也是在向沐琰示威,意在显示云岚始终在东厂的保护范围内,若敢动其分毫后果自负。
“一旦出现问题立刻采取行动,不必手软,我要的只是太妃安然无恙,她若有事,你也就用不着活着回来了。”
“属下遵命。”
方涧之对自家九千岁的命令向来严格遵从,但鉴于他并不像秦淮那样了解云岚,故而在搀扶云岚走出软轿时,还思忖着要如何先委婉安慰一下她,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面前的明太妃看上去非但没有紧张不安,反而有些……兴奋。
没错,是兴奋,她甚至连眼神都透着凌厉摄人的光芒,那绝对不是传闻中出身卑微的庶女所应该拥有的,若要下一个定义,大概是强者才会出现的气场。
“太妃,您……”
“没事,不用太费心啊方千户,待会儿配合哀家就好了,别听你们九千岁的威胁,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什么话都没说反而被安慰了,而且听太妃这语气俨然就是在挑战九千岁不容质疑的威严啊!
看来东厂的传言是真的,太妃的确把九千岁彻底收服了。
府门朝两侧打开,沐琰携家眷缓步走出,略一拱手算作行礼。
“参见太妃娘娘。”
“父亲大人不必多礼,哀家可受不起。”她笑盈盈把手搭在方涧之臂上让他扶着,拿着姿态步入府内,在路过沐云烟身侧时,能轻易感受到对方那愤恨怨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射过来,她头都没回径直前行,背影满满透着不屑一顾。
大堂内茶水已经备好,金丝缠边描花圈椅摆在正当中,她很随意地瞥了一眼,轻声软语笑道:“父亲大人请上座吧。”
沐云烟的生母,也就是宰相夫人李氏带着嘲弄口吻道:“这是给明太妃特别准备的,太妃何必客套。”
她没有见识过如今云岚真正的性格,即使听沐琰和沐云烟零星谈起也难以切身体会,在她心里,云岚依旧还是原先那个任打任罚不敢还口的懦弱少女,是曾经某个成为宰相沐琰暖床工具的、毫无地位的侍女所生下来的杂种,即使对方现在看似飞上枝头提高了身份,也依旧是虚张声势的丫头而已。
所以真是愚蠢的可以,她自作聪明地确信云岚没胆量坐在正位,意图以此达到羞辱后者的目的,谁知云岚仅仅是莞尔一笑,经方涧之引领直接坐上了正位。
“那哀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氏一时语塞,又见旁边的沐琰也平淡入座并无其他表示,只好把满心火气硬生生压下,将桌上精致的青瓷茶杯推往云岚方向。
“太妃不妨尝尝这茶叶如何。”
云岚不紧不慢轻啜一口,而后秀眉微蹙,重新盖好杯盖放回了原处:“都说添炉烹雀舌,洒水浄龙须,雀舌确实算得上茶中极品,只可惜这是用雀舌的沫子沏制的,相府的下人们也太粗心了,还是说故意以次充好,当相府内都没个识货的了么?”
那确实是雀舌的茶叶碎末,她心知是李氏有意吩咐下去的,若换作以前的沐云岚,恐怕连好茶叶的边儿都摸不着,自然不识货,可她不同,盗贼这行若非见多识广当不了翘楚,更何况她还长期住在白府,被白祁月各种好吃好喝的宠着。
沐琰略显责怪地瞥了自家夫人一眼,暗道女人果然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存在,也不弄清形势,此次请云岚回府探亲分明有更重要的事情,若一上来就把对方得罪了,接下来还要怎么深入谈下去。
“府中下人的确要严加管教了,最近屡屡犯错,当相府的俸禄是这么好拿的?”
“父亲大人所言极是。”
“太妃果真识货,不过这许久不见,口味居然也变刁了些呢。”李氏心中不忿,也不顾沐琰投来的暗示眼色,只知阴阳怪气地反讽回去,“看来白府的待遇不错,比那时在皇宫当才人的时候舒心多了。”
这话明显就是在说云岚原本位分不高,靠运气误打误撞才混成个太妃罢了,屋中人各自静默,气氛一时压抑沉寂。
云岚却并未生气,反而乐呵呵看向方涧之:“方千户你听,夫人在埋怨千岁爷给哀家的待遇太好了呢。”
方涧之也配合着笑道:“看来宰相夫人久居府中,有些孤陋寡闻了,千岁爷一向对太妃娘娘尊敬有加,吃穿用度无不选择最贵最好的,单就这茶叶来讲吧,全是新茶中挑嫩尖来喝,无一不是各地进贡的真品……至于雀舌的沫子,若是下人们胆敢给太妃送来这种货色,早被千岁爷直接处死了。”
李氏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刹那间变颜变色,尴尬得半晌不知怎样接话。
沐琰唤来管家淡声道:“把最好的新茶给太妃送上来,另外,查明刚才是谁泡的茶,扣除一月俸禄。”
管家喏喏地退了下去。
“茶不茶的就算了,反正哀家也不口渴。”云岚微笑道,“相比之下,哀家更想知道父亲大人此番有何指教。”
“哪里的话,一家人难得相聚,自然是闲聊叙旧,共享天伦罢了。”沐琰面不改色说着最荒唐的言语,“上次白府因有要事在身,为父未能好好陪你,这次不妨在相府多住几日,家里总比外面顺意多了,你我父女二人也好有时间说说知心话。”
他摇身一变,仿佛又化作了全天下最慈祥的父亲,措辞亲切,语气和蔼,连笑容都恰到好处,不愧是八面玲珑的老狐狸。
云岚在心中替前世的自己感到惋惜,摊上这么一个父亲,至死也没得到过哪怕半分真心实意的疼爱,一辈子重蹈了她母亲的覆辙。
“全凭父亲大人安排,不过呢……”她唇角微抿,笑得意味深长,“千岁爷特意派方千户随行,哀家也不好驳人家面子,所以方千户的房间一定要在哀家隔壁……这要求不苛刻吧?”
方涧之正色道:“无须宰相费心安排,下官只要整夜守在太妃房外就可以,力保太妃彻夜安眠。”
“那就麻烦方千户了。”
“这是下官的荣幸。”
云岚悠然起身,看也没看沐琰默然的脸色,广袖轻拂扬长而去,只留一缕香气袅袅,刺激着在座每个人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