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推脱身体抱恙,拒绝入席参加宰相家宴,故而晚饭是家丁送到房间中来的。
她打量着面前一桌琳琅满目的菜品,思忖片刻,拔下发间的秘银簪子开始逐一试过去,结果与预想并无二致,的确没有被人做什么手脚。
沐琰若是急不可耐到这种程度,也就枉为宰相了,但依旧不能掉以轻心,毕竟他还有两位妒心似火的狠毒妻女。
一人用餐实在无聊,越无聊就越想念白祁月,她托着腮唉声叹气半晌,干脆朝门外唤了一声:“方千户在吗?”
话音未落,方涧之就匆匆走了进来,恭敬行礼:“太妃有何吩咐?”
“这儿就你和哀家两人,不必拘于礼数。”她笑眯眯问道,“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下官不敢。”
“哀家若说这是命令呢?”
“……”
太妃娘娘的心思着实难猜,真不知九千岁平日里是怎么应付的。方涧之不好推辞,只得讪讪在对面坐下来,别看他平时整治东厂或者执行任务都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可遇上这种情况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尤其是当云岚顺手给他夹菜的时候,他简直都要吓死了。
“下官可以自己来!”
云岚慢条斯理把碗里的鱼肉和鱼刺分离,转而抬眸笑盈盈瞧他:“哀家又不是洪水猛兽,你紧张什么,堂堂掌刑千户,难道还怕哀家一个弱女子?”
方涧之心道你可不是弱女子,早在当初拒绝殉葬时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亏得自己还以为她彼时是由于过分恐慌而导致情绪失控,现在分析起来,太妃娘娘压根就是扮猪吃虎的狠角色,难怪能对上九千岁的脾气。
岂料还未等他委婉解释点什么,云岚已经再度开口道:“方千户不会还记着原先殉葬名单的事情了吧?那阵儿哀家行为过激,若有冒犯,还望方千户莫要介意。”
“太妃直率豪爽,下官又怎会为了那点小事耿耿于怀?”
“话虽如此,护送哀家回府探亲这种事还要你亲自来做,未免大材小用了。”
方涧之认真道:“凡是九千岁的命令,下官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是保护太妃娘娘这样重要的事。”
明亮的眼神坦坦荡荡,没有任何伪装的迹象。
平心而论,云岚对他印象不错,虽然俩人初次相遇不甚愉快,可打过几次交道就发现他聪明干练且忠心可鉴,通晓世故却不奸诈圆滑,是可靠的手下,白祁月的眼光从来都不会出错的。
“其实方千户也是性情中人,哀家看得出。”她嫣然笑道,“只可惜这里没有酒,否则哀家还真想敬你一杯。”
“单是听太妃讲这一句,下官便已心存感激了。”
俩人约莫聊了半个时辰,到后来话题敞开越发熟络起来,倒有了些相见恨晚之意,谁知偏偏就有煞风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打破了这和谐的气氛。
“太妃娘娘,宰相请您前往内堂一叙。”
……
该来的肯定会来,该解决的也躲不掉,所以云岚自始至终保持着轻松愉快的状态,站在庭院里时,她甚至还嚼着块一品酥,俨然是要去赴宴的模样。
“方千户啊,你在这等着也可以,回去也可以,都无所谓,横竖他是不会让你进去的。”
“下官在此等候太妃,若太妃有任何需要,请以摔杯为号,下官立刻行动。”
“诶,不必这么神经绷紧,他不敢把哀家怎么样。”她好整以暇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不顾念父女之情,总该顾忌着哀家如今的身份,何况里面只有哀家和他,真动起手来,吃亏的也决计不是哀家。”
听这话中深意,显然就是没打算好好沟通了。
她和方涧之打了个招呼,脚步轻捷,很快就消失在房门之后。
沐琰稳稳地坐在桌旁,烛光摇曳,莫名把他面容映出了几分慈祥光影,他没有起身迎接她,只是抬手示意她来到自己面前,看上去倒真像个普通父亲一样。
“过来,叫为父仔细瞧瞧。”
云岚配合他演戏,恭谨温顺地照做了,虽然被他拉起双手的那一刻本能地有些抗拒,但也只是匆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父亲这是怎么了?”
沐琰微笑:“大概是年岁越大,就越惯于回忆过去的事情,为父还记得那年素英亡故,你初进相府才五岁,如今一晃已经十三载了。”他若有所思地抬头,目光掠过她秀致眉眼,最终停留在那颗朱砂痣上,“你和素英生得真是很相像。”
素英是沐云岚生母柳氏的闺名,当年柳氏是相府侍女,因和沐琰发生关系又怀了身孕而被逐出门去,后在寒舍里郁郁而终,她死后,沐琰就把年仅五岁的沐云岚接了回来,却没有一天是将其当成女儿对待,无非是让府中多了个便宜下人,亦或是说,给沐云烟的将来准备了一个不必花费心思的替身。
本来是薄情寡义之徒,现在他居然还有脸当面提起。
云岚冷诮地勾起唇角,语气却柔软得很:“恐怕就是因为女儿和母亲生得太相像,才令夫人迟迟不能解开心结。”
“青阮是云烟的生母,心性又狭隘了些,难免对你诸多苛刻,为父不是没斥责过她,但你也清楚,那需要时间。”
“女儿了解。”
“所以你且放宽心,为父会将一切都帮你打理好,你想要什么也尽管和为父讲,我们是父女,相互之间又有什么不能直言的呢?”
如果是真正的沐云岚,纵然知晓是虚情假意,恐怕也会抑制不住地心生感动,毕竟那来源于血缘的维系,是前者在世上全部温情的寄托。
可她不同,她只是个旁观者,不曾凄婉不曾悲伤,仅仅觉得荒唐。
“父亲的话,女儿自然相信。”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包括先帝驾崩时,殉葬的白册子送来了落云轩,女儿也还在相信着父亲会来搭救……哪怕父亲最终也没有来。”
沐琰到底是沐琰,即使面对着这样的言词也依然面不改色,反而更加温和地劝道:“你有怨气,为父是清楚的,但朝堂险恶风云变幻,有时候为父也身不由己。须知殉葬名单是司礼监拟定的,白祁月始终在与为父作对,那时东厂又虎视眈眈,就算为父想救你也无能为力啊。”
云岚感觉主题已经开始往既定的轨迹偏移了,也就是说,沐琰在试着引导她的立场,她沉默片刻,决定再加一点力度。
“听父亲的意思,似乎是在担心女儿现在的处境?”
“为父怎能不担心?”沐琰重重叹息,“白祁月表面上是放过了你,其实却是在利用你牵制为父,他对你好是障眼法,挟持你才是最终的目的啊。”
“可九千岁至今并未对女儿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反而是锦衣卫洛指挥使屡次刁难,他倒帮女儿解了不少围。”
“所以为父才说你心地纯良,不懂得人性险恶,洛子渊行事的确不近人情了些,但至少没有动过害你的心思,可白祁月却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沐琰手上加了几分力道,似欲强迫她坚定想法,“宦官无情,这是真理,他监视你要利用你达到目的,休说当你失去价值后会遭受什么后果,单说将来陛下一旦决定除掉白祁月,你难道能免遭牵连么?你是相府的人,只有为父才能保证你下半生的安全,倘若你愿意,荣华富贵还是自在安乐,都不成问题。”
他到现在才试图给她描绘一幅美好前路的景致,遗憾的是真正的沐云岚没能等到。
再华丽的许诺也无非是幻梦一场,云岚毫不怀疑,当面前这个披着慈爱外皮的野心家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时,会立刻将自己弃如敝履,若说悔过,十三年前就该悔过了,何必拖到今日?
之前锦衣卫硬的不行,此刻他开始采取软的战术迂回攻心,一味地要凭借温情牌打动她,其心昭然,却拿她当作白痴。
她不缺所谓父亲的大度接纳,在这原本陌生的世界,只要有白祁月就够了,纵使后者阴狠毒辣被天下人所诟病,那又怎样?她的信任是没有条件的。
“荣华富贵女儿也不是很感兴趣,毕竟那些都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太多用处。”她回身斟满一杯茶,笑盈盈递到他手里,眼波流转间光影清锐,“女儿只想知道一件事,父亲要如何实现女儿下半生的自在安乐,莫非这太妃的名衔还能去掉不成?”
沐琰笑得胸有成竹:“只要你愿意,大可和清王再续前缘,为父自有办法。”
那时沐云岚和陌天清的感情,他不是不清楚,但仍旧狠心把她送进了皇宫,如今却又拿这作为筹码来取悦她,着实无耻。
云岚轻描淡写瞥他一眼:“父亲为了女儿当真是煞费苦心,女儿感激不尽。”
她懒得解释自己如今对陌天清的感觉,也对他试探性的建议不屑一顾,她只想听听他接下来要指使自己做些什么,那是她所拥有的最后的耐心。
听得沐琰道:“你反抗过,无论是对你姐姐,还是对洛子渊,这些都是被暂时蒙蔽的做法,为父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今后,希望你能站在为父的一边。”
云岚镇静沉默着。
“你要懂得,不要对白祁月那些微薄的善意心生好感,他欺骗你游刃有余,而你却可能至此踏错道路万劫不复。”
“父亲所言极是。”她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很直接地问道,“您需要女儿做些什么呢?”
“姑且用白祁月教给你的东西去对付他吧,那也算你给他的交待。”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的本事是白祁月教的,事实上,那是她的生存之道。
“刺杀九千岁么?父亲又在说笑了。”
“做不到也无妨,你只需及时把他的各种情况汇报给为父即可。”沐琰有条不紊地对她言明,“还有尧王,关于这一点,你该学会和云烟姐妹同心。”
姐妹同心狐媚尧王么?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就算她同意,沐云烟也断然不会接受。
“父亲还真是看得起女儿,女儿没那上天入地的本领,能在这泱泱世间活下去就是奇迹了,哪里还有左右周旋的心思?”云岚话锋一转,神情终于褪去了几分虚假伪装,星子眸底透出隐约的寒意,“感谢父亲给了女儿一个难忘的夜晚,这迟来十三年的父女交心,相信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父亲放心,女儿一出门就会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忘记,半点都不会留下。”
言毕潇洒转身,撒花烟罗的裙摆翩跹如蝶,划过旖旎的弧度。
这场博弈没有输赢,却真真切切是在彼此权衡。
沐琰阴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是我沐家的女儿。”
“没错,但沐家的女儿已经嫁人了,或者说,在殉葬的那日就死了。”她于门口处回眸一望,巧笑倩兮,风韵四溢,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唯唯诺诺小姑娘的影子,“哀家告辞。”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不似道别,倒像是宣战。
双方唯一可以转圜的余地,终是被她亲手斩断。
沐琰面无表情坐在原地,那双沉淀了岁月痕迹的眼睛里,陡然生出几分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