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陌天清在飞驰的马车上清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后。
彼时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死后惊异莫名,连忙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却看到一名着玄色劲装的年轻男人在赶着马车。
夕阳西下,浅金余晖给那人周身都笼罩上一层朦胧光晕,大约是察觉到动静了吧,对方回过头来漫不经心一笑,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魅惑无端。
“醒了?”
“敢问我这是……”
“你被皇帝赐死了,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极其轻描淡写却又不负责任的回答。
陌天清又惊又疑:“这我明白,我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过来,望少侠解惑。”
“别叫爷少侠,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唐镜。”
“……明镜阁阁主?”可见明镜阁的威望早已从江湖蔓延到朝堂,几乎到了无人不晓的地步。
唐镜未置可否,只语气平静地向他叙述了来龙去脉:“饯行酒里的毒药被小云子调了包,她拜托爷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两名车夫也已经被灭口了,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虽然小云子自此就要担上更严重的骂名了。”
当时陌天尧派来监视云岚的成员就站在城门之内,见证了陌天清饮尽毒酒的全过程,而那两名车夫在之前就被暗下了药性延缓的剧毒,本来也是活不成了。这些人命都会记在云岚的账上,从而叫陌天尧满意,却令她被天下人唾骂。
谋害前亲王已成定局,云岚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可她依旧决定放他一条生路,特意用玉轩辕搬出了唐镜这一救兵。
陌天清沉默良久,终是怅然叹息:“她原本可以不这么做的,毕竟……”毕竟于她而言,自己只是匆匆过客,不值得她冒此风险。
“那丫头有时候就会做些让爷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爷照样得奉陪到底。”唐镜自嘲地笑了笑,“尽管不怎么了解你这个落魄王爷,但既然小云子要帮你,估计你也算她的朋友,所以爷就不多问了。”
“多谢。”陌天清顿了顿,复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云岚说她其实是江湖人,我现在才彻底相信了。”
“哦?讲来听听。”
“她身上有和你一样的气息。”
那种从眉眼间自然流露的不羁气质,是皇城女眷所不具备的,或许用最简单的言辞来解释,应是名为快意恩仇。
唐镜笑道:“她是爷相中的女人,自然错不了,不过清王爷,你现在更应该考虑一下自己将来要怎么走,最好还是改名换姓,把那个皇城彻底忘记吧。”
陌天清坐在车前,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眼底光影晦暗不清。
“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来的。”
“回来?回来找你的兄弟报仇么?”
“或许吧,直到此刻我都难以接受,我始终把他的当作最亲近的兄长,可他却听信谗言,处心积虑想要害我。”
唐镜沉声叹息:“爷也被兄弟背叛过,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世间无法控制的事情太多了,我们别无选择。”
前路难行,只要还活着,就无法停止脚步,哪怕那不是自己情愿的轨迹。
而此时在皇城之中,云岚已经配合陌天尧完成了他计划中的一切步骤。
她道陌天清意图对自己无礼,并口出狂言抨击朝纲,为避免放虎归山埋下祸根,故而自作主张将其毒害,永绝后患。
由于此时的陌天清已是一介平民,所以她的行为算不得致命错误,陌天尧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她保留封号移至别夏轩,削减吃穿用度,撤去所有宫女随从,只留小五和梅灵两人伺候,在外人看来,这便与打入冷宫无异了。
可谁也不知道,这不过是陌天尧的权宜之计而已。
“云岚,这段时日要先委屈你了,待朕设法平息了朝臣们的非议,一定接你回去。”
“陛下不必担心臣妾,臣妾自小吃惯了苦,倒觉得这别夏轩的环境还不错呢。”云岚站在庭院里,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神色淡淡,“臣妾明白,恐怕此等惩罚在朝臣们看来都属微不足道,他们本来是盼着陛下一刀杀了臣妾的。”
陌天尧蹙眉道:“你在生朕的气么?因为朕让你去杀了清王?”
“陛下也知道,臣妾自幼便与清王相识,算是老友了,无论如何,亲手送对方上路总觉内心不安。”她说着即反手回拢住他的手指,眉眼间似有惑人光影缓缓漾开,笑容渐深,“但若说对陛下存在怨言,那真是半分没有的,臣妾一心一意希望陛下地位稳固统领江山,为了陛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
这番莺声燕语讲得陌天尧心中非常熨帖,他用力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对朕的心意天地可鉴,朕现在是深信不疑了,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朕迟早要把承诺给你的荣华都兑现。”
云岚恭顺点头:“谢陛下。”
两人又紧密挨靠着说了一会儿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当然,其实不舍的只有陌天尧一人而已。
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朱漆大门之后,云岚这才面无表情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淡定向屋中走去。
她丝毫不稀罕他的承诺,无论是他的感情还是他所给的荣华富贵,对她而言都一文不值,那些郎情妾意和耳鬓厮磨无时不刻让她反感,她厌恶他的自私和占有欲,她也痛恨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自己,但她晓得,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与陌天尧谁都不欠谁的,而她也不想主观地去指责陌天尧做错了什么,从帝王的角度看,一切为了帝位所做出的牺牲都是应当的,这本来无可厚非。
她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想要的未来在一步一步前进着,所以不问善恶是非,她只是永远不可能爱上陌天尧而已,命中注定,立场使然。
“主子赶紧把这银鼠小褂披上,别夏轩比不得长宁宫,连暖炉都烧不起来。”梅灵匆匆迎上来给她披上外衣,全然不顾自己的小脸也被冻得红扑扑的。
半晌,小五从旁边走过来,默默把自己的外衣搭在了梅灵肩头。
云岚向小五投过去一个颇为赞许的眼神,转而安慰似地拍了拍梅灵肩膀:“委屈你们了,但我保证用不了多久,咱们迟早要离开这里。”
“奴婢相信主子!”
“奴才也相信主子。”
“其实这也不错,就咱们三人反倒安静了不少,又能像从前一样掷骰子了。”她笑吟吟从怀里掏出三枚骨骰,将之扔到桌上,“算上雪色,凑齐四个玩。”
小五惊讶看了旁边的雪色一眼,见某只西域雪狼抬爪子搭在桌面上,很熟练地拨拉着骰子,狼脸上满是不屑。
“主子,雪色都要被您调教成精了!”
云岚很欣慰地揉了揉雪色的大脑袋:“多好,能帮我看家护院。”
“看家护院啊……”小五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主子您的意思是,有人会到别夏轩来闹事?”
“墙倒众人推,更何况还是我这种跟后宫箭靶子没区别的人,说那些混蛋不会报复,你信么?”
眼看着夜色将至,梅灵小心翼翼把房间里的蜡烛点燃,又走过去将门窗都关严,一本正经道:“主子说得轻巧,可实际上却不得不防,须知别夏轩地形偏僻,万一有人想暗害主子,凭小五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小五很不满意她看清自己的实力,无奈又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好吧就算我没用,可主子厉害啊,我的能耐都是主子教的!”
云岚严肃颔首表示肯定。
于是在自家主子的光环下,神叨叨的梅灵终于彻底安下心来,她乖乖听话经小五的护送去歇息了。
房间再度冷清下来。
云岚慢慢饮尽一杯茶,转身吹熄烛火上床,雪色就顺从地趴在床边,在一片黑暗里只能听到一人一狼的呼吸声。
寂寞袭上心头,她辗转难眠,突然低声叹了口气,仿佛是念及了谁,就像曾经在无数夜里那般,明明躺在陌天尧身边,却还是时时忆起某个男人邪魅狂狷的笑容。
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至雪色敏锐察觉到一丝异动,在它警惕起身的那一刻,没有睡着的云岚也翻身下了床,她下意识抽出枕边的紫电青霜,披衣快步走出门去。
然而她却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空旷凄冷的庭院内,一袭鸦青团袍的白祁月长身玉立,手中的佩剑还在往下滴落着鲜血,地上有一名已经死去的锦衣卫成员,颈部伤口可怖,显然是受到了猝不及防的袭击。
“你反应倒是蛮快的,看来这种低劣的暗杀手段也奈何不了明修仪。”白祁月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不多时方涧之即出现在了门口,动作熟练地清理现场并扛走尸体,百分之百的优秀手下,他收剑入鞘,这才不紧不慢地转向她,长眸一挑笑道,“不过下次入睡前还是备点抵抗迷魂香的药物吧,免得因疏忽而中招。”
有那么一瞬间,云岚头脑中出现了短暂空白,她怔然站在原地,等到他走过来抱住自己也没开口。
原来奇迹还真是会时时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