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最需要解决的就是院子墙根放着的那十口大红漆箱子的事。
在三少的示意下,铭文手脚麻利收拾着厅堂桌上还没动筷子的饭菜,端往偏厅里去就没出来了。
江宸端坐主客之位扫了一目了然的厅堂,精雕细琢的雕花窗棂是最好的装饰,墙面上悬挂着几幅字画,动笔显幼稚,显然不是什么名家,倒是有点稚气童趣。
顺着客人江宸的视线看看墙面字画,家主言茂浅笑道,“这是小儿的拙作,让先生见笑了。”
先生?什么先生?谁是先生?看着这位年纪不大的文士冲着他客气的笑,江宸才意识到对方称呼的是他。他可不是什么先生,江宸摆出威严的气度却在这样的和熙融融的气氛下没有什么见效,只有客气应对主人的客套, “作得很好,童真立现。”
江暮顺着父亲目光看墙面上,他自幼习武对字画没有见地,中午来的时候当然不会在意墙上的字画,他细看下,一幅鱼戏莲叶下落款处有夜雨的印章,江暮看得微微而笑,这是他的夜雨画的呢,夜雨果然是多才,他也觉得光彩。
看到江暮笑得暧昧,耀宗、耀祖默契的往画前探出一步遮住他的视线不让他再看小六了,对双胞胎的多事,江暮不计较的转开脑袋瞧母亲怀中的夜雨去了。
眼角扫到江暮忍让再三的神色,江宸心情不是很好,可不管来得时候心情有多么震怒,如今想强势压人已然没了底气。
“见笑,见笑,言家财薄势弱,却也是诗书传家,请的先生都是当地名儒,小儿们也勤勉,还算是知书达理。”言家老爷拱手笑的欢喜:“比起令公子的气势实在不值一提,只是多言一句唠叨话,令公子蒙学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请了,实在是误人子弟之小人。”
听得这般冷嘲热讽,江宸看这一脸温文的儒士,明里是自谦,暗下居然借机讥讽他教子无方。江宸勉强淡然道, “此来匆忙,打搅了,见谅。”
“无妨,无妨,两位贵客来之前,我全家正和令郎讨教礼数的学问,先生、夫人来得正及时。”言茂温文尔雅、气度翩翩应答有礼,“本还以为令郎是标新立异,原来是家传所学,领教,领教。”
江宸再抬眼看气度谦和却言词更加明讽的文士,对方如此明显的讥讽之意让他有些始料不及。对这样的讽刺言辞,愤怒的心情倒没有,他心中有数,江暮行事一向凭本性行事,毫不考虑后果,要不是太清楚江暮的脾性,凭他的身份和隐居多年不出的她岂能一同乘船南下赶来?现在看这情形和他揣测是一样,若是他今天没来,江暮定会强行动手,这是他绝对不想见的,江家的声名都是祖辈生生死死得来的,决不能毁在江暮的任性中!
主客面貌融洽客气,言语之间却已是火硝味浓,和熙中夹着寒冰,一波砸过一波,在她身后的耀文、耀武往父亲身后站去,言家小六耀晴靠着她怀中刻意忽略江暮的眼神,眨着眼睛看着父亲那边。
对言茂的发难,站在父亲身后的言家小子们比客人还要意外。他们清楚父亲性情向来温和,世故的狡猾融合在对世事的透析中,淡漠名利笑看人生,父亲对是非之家的外延―向有自己的想法:人生在世无非是让别人笑笑,偶尔也笑笑别人。此刻,有着这样生活理念的父亲居然言语犀利却是兄弟六个都不曾见过的。
面对主家的讥讽,江宸一时间没来得及意会。本来他来的时候是气势汹汹、目空凛然的,可就是因为突然的“认亲”,充溢着和融搞笑气氛让他面对这样讥讽居然一时都不知如何应对了。
暂且把言家伯父的冷言放置一边,江暮心意决然不动,他就是要娶夜雨!他起身趁着父母都在作揖请求,“父亲、母亲,枫晚有要事禀告!”
江宸和她看着起身恭敬请示的江暮,两人的神色都有丝儿变动,这儿子不同于旁人,是江家太爷亲自抚育的长大的,是祭奠江氏祖庙的嫡子长孙,凭着江暮的性子,就是他们当父母的也不能全然左右,况且他们也清楚江暮是个性冷僻,却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如今江暮居然当着外人对他们这般放低姿态,寻思着江暮将要说的话,身为父母的他们开始不安起来。
“长辈正在说话,晚辈小子如此插话,圣人之书都不曾习过?”言茂陡然叱喝 。
言茂呵斥声一出,本来就安静的四周更显惊心动魄的静,江暮站着一边看着言茂真正的怔住了。言茂端坐主位直视江暮,目光坦然且严厉。
江宸脸色沉怒,他江家岂是容他人随意呵斥,只是他没有发难,江宸旁观同样被震动了她的反应,她一旁听着也诧异,轻抚身边的言家小六没了一贯的冷漠威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她就是摆不出严正的脸色来,她仅仅是旁观着,江宸再看看一边被呵斥站着的江暮居然没有动恼色,实在是怪了。
沉寂的四周有着不同的躁动,他人反应可以忽略不计,掌握着情况变化的是言家。言家兄弟对父亲突然改变的语气颇有意外,他们都寻思着父亲的想法。
性子温和又善于转移视线的言茂突然发难,他也是有顾虑的,这江氏到底什么来头他还是不知道,可冷眼旁观着,这家人行事无礼,那神态实在傲慢,聚坐在一堂夫妻间居然少有温情,父子、母子间居然形如陌路,当这对夫妻出现时,父子各自随身侍从按刀对立的格局在眼前未散,这样门第和做派看在言茂眼中实在如虎狼之家,这种人家万万不可接触,如今小四、小五、小六这么一折腾,趁着他们气短神虚之际,当断力断,索性把拒绝姿态都显出来为好,言茂神态严正,长辈的气度逼人,不能再放低姿态让他小觑了。
言家兄弟各自在盘算,当世之时治世严谨,这江家在这不见多少声名的南方之地尚且如此霸道,那么在北方又是何等的跋扈,据四掌柜听传言说江家已为天家所忌,看来绝非街巷传闻。
“请父亲、母亲作主,枫晚决然非夜雨不娶,天地鬼神在上,如此生有违夜雨之情,当被当被天诛地灭!”看着言茂,江暮神情决然再次请示,话到此处绝无回转。
听了江暮居然起这样如此乖张的誓,各人神色都颇为异动。言家的人表现的很直白,他们都对着江暮翻白眼,什么夜雨之情,谁跟他有情呀,自作多情。相比于言家不屑,江暮父母对他这样的说辞很震动,看着他,两人神情中都有着异色。
轻轻抬起素手,她身后的人都悄悄退去了,她抬眼看了夫君身后的侍从,江宸侧头微点,他们也悄然退了出去,江暮看着母亲的动作示意黑虎他们都出去。言家分析出这位夫人在夫家很有地位。
小小的院门合上了,江家的侍从全部出去了,言家的侍女们都在院子外的偏厅没有一丝声响的待着。现在这里就是言家、江家人了,大家等着她有什么好的提议要讲。
她看着身边的言家小公子,耀晴对着童稚的憨笑,看着这个漂亮的孩子,她愈看愈是疼爱,抚着耀晴的发丝温柔的问道:“夜雨,你对枫晚的话有什么看法?”
言家父兄们瞧着装憨的小六,她还真会找人问,他们家小六说话尖酸刻薄是全城小儿都晓得的。
耀晴眨着漂亮的大眼睛无邪的看着她歪着脑袋眨眼想呀想,那灵性十足的模样儿就是江宸看了都能理解江暮见色起意的心理了。好好的想了好会儿,耀晴展颜笑起来:“耀晴每每听人赌咒发誓就觉可笑,那神鬼可有人见得?赌咒发誓这种事,君子从来不肖为之,只是小人用的,蠢人信得的市井之言。”
言家小六笑得天真烂漫,要是起这样的誓言对人的作为有约束作用,那天下就没有那些个恩恩怨怨了。把这种顺口拈来的赌咒当真?当谁是傻子呢。
看着耀晴灿烂的笑,她失笑起来,很有意思,原来这个孩子很有见识主张呢。她有着感叹,“你真是江家的血脉一点儿没差。”江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神色中有啼笑皆非的意味,“今日你讲的那每一个字都和二十年前你父亲向我家求亲时说得是一样的,还居然会不带一字差错。”说出多年都不曾提起的禁忌往事,轻松啼笑心情让她自己都意外,多年的痛居然在这里让她莫明其妙的豁然开朗,这当真奇怪。她低首再次看依偎在她怀中的夜雨,触抚夜雨的柔顺发丝,她声音也和温柔的手指一样温柔,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平和,她遥想当年,失神道,“三月之期用尽心血赶制嫁衣,一年的夫唱妇随只是过眼云烟,用尽柔情不过是在□□中沦为笑谈,一边对鬼神起誓,另一边却是□□满园,原来傻的人居然是自以为聪明无双的我,”这些事是她从来不提的,此刻她笑谈绝非是怨天尤人,只是感慨,她看着江暮,“江家三子两女皆比你长三月有余,你不过是占着江家正出长子虚薄名份罢了,你也知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不要再损了好人家孩子的名誉!”
好大的□□!言家父子一下子能明白中午江暮神色颓废而去的原因了,肯定就是小六随口那句‘抛弃发妻’的话触到他的伤口了。
言家小四、小五认真的板着手指数着年岁,一个待嫁闺秀等着出嫁的心情是何等的羞涩,可这对她赌咒发誓的人在未婚妻待嫁这期间居然和别的女子混在一起,而且看来还不是一个两个。再看着江暮的母亲一身素色和闻到满身浸润的佛香,想到她也曾是窗下怀春嫣笑细细密密在罗裙边绣下无数喜字的少女,他们能够想到她知道实情后是何等失意凄凉,言家父子看着她,这位夫人遇上那种人可真是倒大霉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的家事,言家父子不愿多问,目前自家事才是最重要的,江家夫人拒绝的言辞让言家父子很受用,江暮母亲决然拒绝,如今要是江暮再闹着求亲什么的,他们就抓着六礼这个教条不放手,既然六礼第一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成立,之后他们应对应该会轻松些。
江宸没有说一句话,看着她的淡然和对岁月遗忘的雍容,他心里的想法无人能知。
看着母亲,江暮神情间透着深幽。从母亲这儿得不到支持,这在他预知的,和母亲对视着,江暮神情显得无奈和怜惜。言家人瞧瞧这样的江暮,看不出他是个外冷内热挺疼自个儿母亲的好儿子呢,他们对江暮的看法有一点点的改变。
她静静看着这个儿子,若不是江暮要悔婚另娶他人后果极其严重,她自然不会出来,若不是进了城就得到消息江暮居然是向男子下聘这样的荒唐事,她也不可能和江宸一起同行而来,她不想让自己独子憎恨自己,可江暮一心要成的这门亲,她万万是不会答应!不是为了颜面,也不是为了门弟之见,她就只是为了夜雨这个孩子的未来。看到夜雨第一眼,她就清楚江暮为什么会如此执意了,这样灵性逼人的孩子,江暮几曾见过,就是她也打心眼的疼。可惜,这般水样的孩子,枫晚是配不上的,她已经没有了未来,她万万不容许纯良无邪的夜雨折损在江家那深幽的宅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