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玉不知小栾在做什么,只听得衣料子和墙面摩擦的细碎声响。
估摸着时间,两人困在这里已三个时辰有余。
她对着虚空喊了半天,果然没有人回应。
四面黑魆魆,她手足被缚,动弹不得。
回忆了嘉穗最后发声的位置,她努力侧倒身子,往那个方向挪去。
尽头是一方石壁,她力尽瘫倒在石壁脚下。
不对,这间内室一定有哪里藏着玄机,嘉穗能打开,她也一定能打开。
困在内室这许久,她有些疲累。这段时间她滴水未进,早已饿过了头。
于是不再作无谓的挣扎,保存体力,方为上策。
静下来,她开始细细把脑海中的线索穿起来。
她不记得曾经见过嘉穗这么一号人物,但奇怪的是,她竟对这个名字感到些许熟悉。
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
嘉穗。褚库尔。褚库尔嘉穗。
褚库尔是一个姓氏,这个姓氏似乎最近才频繁接触。但最早听到这个姓氏是什么时候呢?
她的脑海中一顿,瞬间浮现了一份海上游轮的乘客单。
为了帮阿吉布寻找洛神花,她和何婉汀、玫琳挨个比对过乘客单上的名字。
褚库尔便在名单之一。
每年六月,乘坐从南京往蓬霁园方向游轮的名单里,有褚库尔。
她略一沉吟,这个褚库尔应该不是那个远在教区的褚凤依。褚凤依今年六月留在了教区,不可能乘船,那么名单上的褚库尔又是谁?
她自始至终没有在游轮上见到那位褚库尔。
突然,她想到了游轮上的一个插曲。韩菁姝曾信誓旦旦地指认她半夜入了穆雅博的房间,为此激起了韩擎的暴怒。
韩菁姝说打开门的刹那看到了她,而在当时当地,韩菁姝斜对面的房间只有四个。
那四个房间分别住着一对老迈的华侨夫妇,一个中年男背包客,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以及,那个一直未露面的褚库尔。
她的心脏蓦地漏跳了半拍。
有没有可能,那个夜半入了男人房间的,是与她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的褚库尔……嘉穗?
褚库尔嘉穗其实一直与她在一起,一同登上了游轮,一同来到了蓬霁园。
嘉穗来蓬霁园是为了那盒绣花针,或者说,是为了那个能将万里河山纳入一方小小布帛的绣法。
只是,她那这绣法做什么?垄断刺绣行的生意?夺得褚库尔家的当家之位?
不对,嘉穗的目的绝不止这么简单。
夺得万里成寸,到底只是嘉穗的私事,还是这个女人背后还有一股势力?
书玉凝眸思索了半晌,无果。
私事?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了阎崶。阎崶说,这一次他接的单子与咸丰书局无关,只是他的私事。
阎王的私事,仅是盗一盒他这辈子也不会用到的绣花针。
这样的单子,却要劳驾阎崶亲自动手。
嘱托这个单子的人,与阎崶的关系该是不一般的。
有这么一个人,托给阎崶的单子,被一向寡情凉薄的阎王兜在了心尖。甚至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在阎王心中成了隐秘。
隐秘到,连咸丰书局的成员也不得窥见。
这个人会是谁?
书玉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阎家的宗族成员。不对,没有合适的人选。
蓦地,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个人,应该是个女人。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嘉穗这个名字了。
那一夜,在夜猫临死前设下的子虚幻境里,阎崶被攫取意识时,口中喃喃着一个名字。
嘉穗。
阎崶无意识中喊出了嘉穗的名字。
子虚幻境困住人的是执念。
嘉穗是阎崶的执念。
书玉很快有了答案。那个单子一定是褚库尔嘉穗托给阎崶的。
为了得到万里成寸,嘉穗布下了一个双环局。
第一环,她委托阎崶盗绣花针。阎王接单,从未有失手的前例。
即便如此,她还是谨慎地设了第二环——她知晓邱正倾有盗绣花针的意图,于是静观其变,预备待邱正倾夺得绣花针后再假冒褚凤依,从邱正倾处取得绣花针。只是没有料到,小栾为邱正倾盗针时牵扯出了一条人命,而最终拿到手的依然是赝品。
两环相扣,一环失了还有另一环。
这嘉穗的心思,着实不简单。
有一点,书玉想不明白。为何小栾这样死心塌地护着邱正倾?小栾对邱正倾的感情来得莫名,连邱萍萍和恒宜也说不清,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小栾怎么就因那绣房里的偶然一瞥,喜欢上了游戏花丛的纨绔邱正倾?
恒宜曾于叹息中隐隐提到,这场婚事是小栾坚持的,宁可被逐出族,非邱正倾不嫁。
邱萍萍也道,不知小栾背地里为邱正倾掉了多少眼泪。
邱正倾看也不看小栾一眼,小栾则甘愿为邱正倾背负上了一条人命。
这样的感情,书玉不明白。
她于男女感情一事一向懵懂,直到遇到了辜尨才有了开窍的痕迹。
若不是当年辜尨穷追不舍,她大概会遵从谭公和谢公的意思,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但自己不爱的人。
辜尨教会了她怎么爱上一个人,她却没能参透邱正倾到底哪里得了小栾的青睐。
大概邱正倾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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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小院。
院中央搭个戏台子,台上生旦净丑正咿咿呀呀唱着《狸猫换太子》。
嘉穗坐在台下,却有些心不在焉。
辜尨说,这是邱正倾为了去晦气才邀戏班子唱的戏,为何邱正倾本人没有来?
偌大的院子,只坐了她和辜尨,连褚库尔家族的人也一个没来。
戏过三旬,阎崶神色匆匆地走进院子,坐在了后方一张空椅上。
辜尨一言不发地专心看戏,嘉穗越发如坐针毡。
她心里惦记着恒宜和万里成寸,台上的小生只让她觉得聒噪。
突然,台上的武生一个腾翻,手握一支□□,就这么一拧身往台下窜去。
系着红缨的枪头直直指向嘉穗。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嘉穗下意识翻身躲避,一有动作却僵硬地顿在原处。
书玉不懂功夫,她若避开这一击才叫人生疑。于是僵了脊背,定在了座椅之上。
她是不怕的。坐在身畔的辜尨,身手是一等一的好,这一变故自然会被他挡下。
嘉穗估摸得不错,确有人挡下了这一击。
但不是辜尨,而是阎崶。
阎崶冷着一张脸,截住了枪头,很快转头去看辜尨,眼里冰霜刺骨。
辜尨却一派自如,老神在在地抬眸看来,似是在等阎崶开口。
打破沉默的是化了戏妆的武生:“误会误会,本想给看客一个惊喜,没想到彩头没讨到,倒吓坏了小姐。”
阎崶冷冷道:“有这样的彩头,你们戏班往后也别做生意了。”说罢指尖施力,枪杆倾刻间断成了两截。
武生也不恼,抱拳道:“看官息怒,要不作为赔罪,我们额外再添一首筝曲如何?”说罢也不等回答,兀自道,“来一首《高山流水》怎么样?”
阎崶额冒青筋:“你是什么人,轮到你在这里自作主张?!”
武生笑得一团和气:“鄙人姓江,单名一个南,正是这戏班的班主,自作主张不敢当,只是想问一问这位小姐的意思。”
嘉穗愣了愣,索性借此机会离开,于是怒而起身:“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看戏了,我要回去!”
还没站稳,手却被人握住。辜尨含笑看向她:“戏还没到精彩处,怎么就要回去了?”
嘉穗暗地里倒吸了一口气。
辜尨手上蕴了七分力,再多一分,她的骨头就要碎了。
他断然是不会这么对书玉的。
只听辜尨缓缓道:“当年就是因为你从中作梗,我险些娶不到媳妇,现在你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我面前,是觉得我对着这张脸会怜香惜玉?”
嘉穗咬牙,把痛呼咽下了喉咙。她的手,要废了。
阎崶蹙眉,欲阻住辜尨,却被江南制衡,左右不得动弹。
“辜尨,你冷静,要是伤了她,我们就不知道书玉在哪里了!”阎崶喊道。
嘉穗勾了勾唇,挑了眉去看辜尨。
“阎崶,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辜尨忽而笑了,“我的姑娘,我自己守。”
阎崶一愣。
“我已差人把书玉带回来了,至于你这位嘉穗,”辜尨笑了笑,“我早说过了,若她不够安分,迟早要折在我手里。”
“还有一事忘了说,你们要的绣花针我找到了,但很显然,我不会给你们。至于承了一身绝顶绣法的恒汐大当家,你们若想见,便去找谭公吧。”
******
书玉又饿又渴,头昏眼花,却依旧挪动着五花大绑的身子在墙面上敲敲打打。
小室里越发死寂,小栾已完全没有了声音。
也不知那嘉穗得逞了没有。
辜尨呢?辜尨该会来找她的吧。
他怎么还不来……
正想着,突然一块墙面有了动静。
墙体脱落了一层灰,露出一扇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