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宋国的边塞小城之后,路途越发得坎坷难行;姬溺伸了伸旧伤隐痛的双腿,暗想道此行兴许是他最后一次远足了,回国之后就做个真正的田园居士,再不理会姬同的纠缠。
好在这段山道行过之后就是地形较为平坦的曹国边城。
云夕来大周之前没听云师傅讲起过曹国主君,便央求姬溺给她说说曹国的来历和风土人情。
“现任的曹伯名叫姬班;呃,同我国主君鲁侯一样,也是国姓君王,都是周天子的同宗。”
“曹国乃是‘天下之中’,商市之繁荣不下于齐国的临缁;我要去曹宫拜会姬班殿下,会在曹都陶丘居留几天,你来大周既然是为了游历天下,正好见识中原之地的繁华都市。”
云夕从姬溺的介绍中得知:曹国位于宋,齐,鲁,晋,卫,楚诸国之间,加上四面临水,道路四通八达;各国的商人和南北特产都云集此地,造就了陶丘的繁华;郑国的军刀、宋国的斧子、鲁国的曲刀、吴越的宝剑,这些各国匠人世传工艺做出来的珍品,在陶丘的坊间都能买到。
当然,正因为曹国处在齐、鲁、宋等强国的环绕之中,曹国主君的日子也甚是难过。
自齐王姜小白称霸诸侯之后,周天子的威严已不足以令诸侯信服;众小国转而献媚于强势的大国;曹国本来就地小势弱、兵马不足,在齐、鲁两国的压迫之下,这些年来愈发得岌岌可危。
云夕本来对这些政事不感兴趣,她只是发觉姬溺讲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双眸之中精光闪烁、一扫之前的满面孤寂之色,她也就听得津津有味。
“姬伯伯,你会与我一同到市上逛逛么?”
“呃,我年岁大了,喜欢清静……让侍卫河生伴你易物,我在馆驿休息一日,明天辰时我们进曹宫。”
“不嘛,伯伯,你陪我去嘛。”
云夕不知不觉地像对乌日更舅舅撒娇一样,抱着姬溺的手臂一阵乱晃。
姬溺虽是也生有一女,但是鲁人父女之间相处规距较多,他的女儿一直对他毕恭毕敬,从未有过如此亲近之时。
他慈爱之心顿生,“好、好,这丫头!你为何偏好让一个老头儿伴你逛街市?”
“伯伯一点都不老!您要是两鬓的头发未白,比少年人更威武俊朗呢。”
“唉,你这丫头讲话甚没规距!老夫的头发是十五年前一夜之间变白的……我听闻齐地的一位故人在海疆崂山之上罹难,心痛之下一夜白头……”
“故人?是个女子吧。”云夕嘻嘻地笑道,“姬伯伯,您给我讲讲,讲讲嘛!”
姬溺瞪她一眼,看到那双波光滟敛的紫色眼眸,心头没来由地一暖:
“不错,我那位故人是个女子……唉,她的生死牵扯了诸多王族中隐秘,不说也罢。”
“姬伯伯,云夕又不是中原人氏,您说的王族中人和我全无关系,我就是想听听关于您的故事,讲讲吧,啊?”
“呃……她是个大国女公子,自小生得聪慧美貌,擅长诗赋,当世之人皆称她——”
‘文姜’二字在他舌尖绕了绕到底没有吐出口。
“她叫什么名字?”
“灵儿,她叫姜灵儿……”姬溺的神色黯了下来,自己一生都没有机会叫她一声这个清亮美妙的名字。
“灵公子的美名当时传遍大周诸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郑国世子姬突去她国中求亲,郑世子高大英俊,是位少年英雄,她父王当即应允了;没想到……”
“灵公子当晚误服奸人下了春药的毒酒,与她的兄长——同样中毒的世子,有了肌肤之亲,并且被她的未婚夫郑世子亲眼目睹!”
“肌肤之亲?”云夕愣了一下。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有了私情就是乱lun!但是世子的身份另有隐秘,灵公子与其兄并非同父的血缘至亲;她兄妹二人偶然听到君夫人与心腹老仆的密谈,知道了世子的真实身世,但是齐王并不知晓;此事乃是王室秘闻,怎可以为世人所道?郑世子因灵公子白璧蒙瑕之事,愤而悔婚。”
“就在当年,我鲁国君主姬允派使臣向灵公子求亲,灵儿的父王便应允了;灵公子就这样嫁到我鲁国来……当年便生下世子姬同,举国欢庆……”姬溺暗叹,谁曾想,鲁世子其实是那兄妹二人的孽种呢。
“灵公子成为君夫人之后,真心爱护鲁地子民,还时常出宫为贫民医病;有一年鲁地大旱,姜夫人提议让部分官兵下井田帮农人汲水溉田,鲁夫人亲自带着王宫的亨人到井田里,为抗旱减灾的军士做膳食……我做为王城的护国大将,有幸见她数面,那时我便对她……”
“情根深种?”
“鬼丫头!也可以这么说……一恍眼,几十年过去了,我那时还不满二十岁,她也生下同儿不久,大约十六、七岁吧。”
“当时的主君姬允是我的堂兄,我居然暗中爱慕自己的嫂嫂,实在是羞愧难当……我父亲——当时任鲁国司寇,他得知我的心意,责令我立刻娶妻,泯却不伦之念;可是,除了姜夫人,不曾有一个妇人令我心动如厮——咳、咳——”
姬溺思及前事心潮起伏,竟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云夕慌忙拿铜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他,“那她贵为一国君夫人,怎会死在齐国的海疆?”
“此中波折,实难一一道来啊。”
“当年宋、郑两国诸侯征战,鲁、齐、纪等国也被卷入其中;鲁侯姬允竟然与灵公子的父亲——他的岳丈大人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以至于灵公子的父王数月后气病而死!”
“灵公子因此怨恨鲁君,竟日想着如何离开鲁国回她的家乡;终于,借她王兄姜诸儿迎娶大周公主的机会,与鲁侯一同回到自己的故土。而这一次回乡之后,她再也未正式回过鲁国。”
“噢,她长住自己的娘家了!姜灵儿……应是姜子牙的后人,那她就是齐国女公子吧。”
“呃,不错。”姬溺心道,旧事中所言的诸人都已身埋黄土,也无甚不可言道的。
“灵公子回到齐宫没用两天,齐鲁两国就发生了异变:鲁侯在齐王城被他的宿敌——公子彭生暗杀!灵公子与齐王姜诸儿的私情也被旧事重提,灵公子成了借情郎之手谋害亲夫的红颜祸水!她无颜返回鲁宫,便在齐鲁两国之间的禚地居住下来,在那里开设医馆,免费为乡人治病。”
“这样啊,我方才还想:这么一个触犯了大周礼制的女子,你为何念念不忘,原来她是有别的优点的。”云夕用力地点点头。
姬溺听得心中安慰,“是啊,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并不像外人传言的那样淫邪……她到了荒寂破旧的禚地行馆居住下来,再不肯回鲁宫,新君——就是她的儿子姬同当然不舍得母亲在禚地受苦。”
“十四岁的姬同刚刚就位,面临先君的膑葬祭礼等国中大事,无法脱身去接母亲,便命我去禚地接回姜夫人。”
“我的堂兄如此屈辱地死在齐人手中,按理说我应该是恼恨灵公子的,可是,我那时居然心生欢喜,只想着灵公子独自寡居,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了!”
“哼、哼!”姬溺自嘲地冷笑数声,“没想到,人家还是看不上我!即使是姜诸儿将她置于声名狼藉、众口唾面的风尖浪口,她仍是将一腔爱意放在他身上……”
“我当时只当她不肯接受我的心意,是因为恨我父亲以前处处与她为难,便冒着风雪回曲阜城,在我父亲房中跪了一日,求他去禚地找姜夫人代我提亲。”
“那你父亲……”
“我父亲只我一个儿子,见我年近三十岁仍不肯娶妻,只得依我心愿随我顶风冒雪到了禚地行宫面见姜夫人。”
“只是,父亲行事太过偏执……他想着我若娶得先君夫人为妻,对我父子在朝中的势力有益,才愿意出面达成我的心愿……他向夫人提出,姜夫人若是同意嫁到我家,他便设法让宫中史官大人修改史册,删去姜夫人与齐王姜诸儿通奸、谋害鲁桓公这段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