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
这几日除了早朝,秦公都会另将嬴虔,卫秧等重要的心腹朝臣叫到政事殿,商讨出兵河西之事以及其他军政要务。
出兵河西不比攻打大荔,魏国乃雄踞天下的强国,即便联盟齐楚,此举亦如同虎口拔牙,然只要夺回河西,秦国便可以黄河天险为屏,拒敌于函谷关外。
此时的秦国尚无吞并天下的野心,所做也不过是为后世谋得一份福祉,以保秦国能在这瞬息万变的大争之世得有一席之地,不为他国所亡。
正当时,七八个重臣候立于侧殿与秦公商谈,带着高帽的寺人手持卷轴快步从殿外进来,说:“禀君上,楚国急报!”
怎么会这个时候从楚国送来急报?
嬴虔看着那奔来的寺人,骤然变得紧张了起来,不为别的,倘若这个时候联盟失败,日后夺取河西将变得非常棘手。
嬴虔心想:原本就不该派魏姝去郢都,她是个什么东西,若是此事出了半点差池,她死都不足以弥补。
他讨厌魏姝,因而无论魏姝做的是什么,在他看来都很碍眼。
嬴渠也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从楚国传来急报,很难让他不多想,但他看起来仍是非常平静。
嬴虔和其它臣子见嬴渠接过卷轴,心都不由得揪了起来。暗暗地想:楚国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额头也不自觉的沁出了一层的汗,非常的紧张。
嬴渠接过卷轴,他本以为是军政要务,没想展开之后,第一眼便看见“魏姝有孕”这四个字,他瞬间便怔住了。
他的手有些抖,心跳的非常的快,他怕自己看错了,怕自己想多,更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
嬴渠这反应完全出乎嬴虔的预料?他何时见过嬴渠这种脸色,心想:完了,这一定是出大事了,还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就知道不该派魏姝去,这下子好了!
其它的臣子也都惊得一身冷汗,提心吊胆的,想问,又不敢吱声,都非常局促不安。
嬴渠将那绢帛上的内容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非常的快乐,快乐的手都有些颤抖,甚至想要落泪,心也在翻涌,同时他还有些茫然,话卡在喉咙,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抬起头,看着台下无措的臣子们,他的眼力本是非常好的,此刻却看不清他们,过了好一阵子,怔怔地说:“寡人当父亲了”
嬴虔他们也都楞住了,殿里安静无声,他们大概是不懂,到底是谁怀的孕。
田氏夫人?
从楚国传来的急报,难不成?
他们还没琢磨出来,就见嬴渠忽的站了起来。
嬴渠脸上的那种怔然已经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满面笑容,他是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喜讯,唇边漾着笑,又重复了一遍:“寡人当父亲了!”声音回响在政事殿里,格外的清晰。
他一向是处事不惊,冷静沉着的,此刻这幅样子非常失态,但他实在是太欢喜了,欢喜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君主的威严,君主的沉稳,他全都顾不得了。
此刻,他的脑子里,心里,都只有一句话。
魏姝怀孕了,他要当父亲了!要当父亲了!
他高兴的不知所以,眼里带着光芒,笑的合不拢嘴。
他从没想过初为人父,竟是这么欢喜幸福的一件事。
卫秧也是楞的,饶是他心思快,最先反应过来,也不管是哪个女子怀孕,只说:“恭贺君上”
这句话同时叫醒了其他的臣子,使得他们从错愕里缓和过来,也一同高呼:“恭贺君上”
嬴渠站在高台上,他想走,又不知要走到哪里,高兴的忘乎所以,索性从高台下走了下来,拉着卫秧的手,笑说:“寡人当父亲了!”
他这样子实在是太傻了,他长这么大,恐怕还是第一次犯傻。
卫秧勉强地笑了笑,说:“说恭贺君上”
嬴渠此刻恨不得把这好消息告诉给所有人,他松开卫秧,转而又拉起一旁的嬴虔,高兴的笑说:“你听没听见!寡人要当父亲了!”
嬴虔讷讷的说:“臣,臣,听到了”
嬴渠看着嬴虔木楞的神情,喜悦忽的褪去,霎时间变得有些紧张,他说:“不行,寡人要去楚国,寡人要去接她”他俨然没有了一个君主该有的稳重,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丈夫,欢喜,紧张,期待。
去楚国接她,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嬴虔黑着脸,想:果然是那个贱人!
卫秧说:“君上,您不能去楚国”
嬴虔也立刻说:“君上,您去了楚国,秦国怎么办?”
这两句话点醒了嬴渠,使他冷静了不少,但心绪依旧是起伏不定的。
他想:对,他是个国君,他不能就这么丢下秦国,更不能兀自的跑到楚国去。
但让他这么待在咸阳宫里,他又怎么能安心呢?
他的心有些慌,有些痒,他站不住,亦坐不下,心中难安。
他后悔,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楚国。
他的担忧顾虑忽的就多了起来,他想:楚国那里会不会有人伤害她?她过得可好?身子有没有不适?
他非常的心急,非常的担忧,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正被一只手紧紧地捏着。
嬴虔说:“君上,现下……”
嬴渠没听嬴虔说话,转头吩咐一旁得将军乐祚说:“你现在再带五千兵马去楚国,务必要保护好她!”
乐祚为难地说:“君上,这次赴楚是会盟,本来带的人马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再派五千兵马,楚国那边会以为我军有犯境之心”
如今的局势非常敏感,不能再加兵马,这些道理嬴渠原本都是懂的,只是此刻被这喜讯冲昏了头脑。
卫秧说:“君上,宋睢大人为人稳重,不会出事的。”又说:“况且,此刻恐怕会盟已经结束,珮玖正在回秦国的路上”
这话说的不错。
嬴渠平静了下来,觉得刚刚的自己确实太过失态了,他是个君主,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要保持镇定与冷静。
他看着廷下众臣,即便他此刻已经平静了下来,但也没有心思再继续商讨河西之事,平淡地说:“都退下吧。”
蟠殿里
外面下了雨,唰唰的冲洗着黑色的宫墙,天是灰的,云亦是乌青的,水珠汇成水流从高翘的檐角流下,淌进泥沼里。
田湘正在喝汤药,那汤药苦的很,喝下去胃就像是被刀子绞在一起,每每喝完都要用清水漱口,她不愿意喝,却又每天都逼着自己。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做这种无希望的等待,她心里其实很明白,他不会来,今日不会来,明日亦不会,这秦宫是个坟墓,从她嫁进来,就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一个活死人。
药是滚烫的,寺人用木盘托着,等着变凉。
田湘看见姜衣进来,姜衣的脸色非常难看。
田湘问:“怎么了?”
姜衣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要怎么同田湘说,她们夫人日夜盼着君上能来看她,若是知道那个魏女坏了孕,该有多难过。
田湘让寺人把汤药放在矮案上,再对姜衣道:“有什么话就说。”
姜衣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跪坐到田湘身侧,咬了咬唇,说:“夫人,那个女人怀孕了。”
田湘觉得头有些晕沉,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吐出一个字,道:“谁?”
姜衣说:“华昭殿那个”
田湘笑了,嘴里喃喃说:“华昭殿,华昭殿,什么华昭殿!”她说道最后猛的吼了一声,像是疯了一般,也全然不忽什么温婉贤淑了。
她看着矮案上的汤药,只觉得格外刺目,她一把拂掉,转而抓着姜衣的肩膀,高声摇晃道:“我喝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都不来看我!你说我天天喝着汤药又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她喊着喊着,就哭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划过美丽的脸颊。
姜衣吓坏了,没想到瘦弱的田湘竟然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被捏得裂开似的,但她顾不得,只连忙逃出帕子来给她擦拭,说道:“夫人别难过了,会伤了身子的”
田湘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哭,只是问,彷徨又痛苦,她说:“你告诉告诉我,我喝这药又什么用?有什么用?”她的声音嘶哑。
姜衣说不出来话,心里亦痛苦的不行。
田湘说:“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一生,都要困在这秦宫里,一直到死,你说我为什么要嫁来,为什么啊!”她已哭得满面泪痕。
姜衣心痛地说:“夫人,您别这样,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田湘仍是再哭,说:“有法子?有什么法子?能有什么法子”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君上不喜欢她,能有什么法子,她是能把他的心挖出来,还是能如何?
她的身子已经没了力气,瘫软的依靠在矮案上。
她累了,是真的累了,连哭都觉得疲倦。
这么一天天没有希望的等待着,期待着,已经磨灭她所有的耐心。
够了,真的是够了。
姜衣将她的身子扳正,说:“夫人,我们不能让那个贱人生下孩子。”姜衣的眼眸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田湘看着姜衣阴森森的眼睛,打了一个寒颤,脸色变得惨白,她说:“你要做什么?你疯了不成?君上不会放过我们的。”又摇头颤抖的说:“不行,不行,你不能打这样的主意,这太恶毒了。”
这太恶毒了,田湘虽然厌恶魏姝,但也没想过对她做这么残忍的事,因为田湘也是个女人。
姜衣依旧扳着她的肩膀,哀声说:“夫人,这不是您心慈手软的时候,你对她善良,她不见得会感恩,如果她回来,一定会让君上废立你,她若是生下儿子,那就会成为秦国的国储,倒那时,秦宫里便无我们立锥之地!”
田湘的眼神迷离而恍惚。
姜衣皱眉,哀声说:“夫人,您可有听姜衣的话。”
田湘看着姜衣凶狠决绝的眼眸,只感觉到了害怕,艰难的吞咽了下口水,说:“君上心思那么缜密,我们怎么做都瞒不过他的!”
姜衣说:“谁说我们要在秦国动手”
田湘身子微微僵硬,然后说:“你是什么意思”
姜衣说:“那个贱人现在就在楚国,田吉将军也在楚国,只要快马传书去郢都,田吉将军是一定会帮夫人这个忙的”
田湘没说话,她把头别过去,敛住充满水光的眼眸,但显然已经动心了。
田湘不图什么,秦公的宠爱她也不要了,她只想活下去,如果魏姝真的生下儿子,会怎么对她?田湘不愿想。
姜衣又说:“齐公的意思是要夫人诞下秦国国储,这样未来的秦公将会有一半流着我齐人的血,朝堂上亦有一半将会是我齐人,哪怕是为了齐国,将军也一定会帮夫人这个忙的。”
田湘苍白的嘴唇微微嗫嚅,然后说:“万一……”
姜衣打断道:“没那么多的万一,夫人别忘了,这魏女再厉害,终归是赵灵先生的人,赵灵也不过是田吉府上的一个门客,田吉先生就算打了她的孩子,她也不敢因此和田吉将军作对。”又说:“夫人,您是齐国公主,身份是何等高贵,她又是个什么东西,魏国贱民,别说您打掉她一个孩子,就算让她这辈子都无法生育,她又能怎样呢?况且,她的孩子是在楚国没的,只要做得密不透风,君上又怎么会想到您这里呢。”
是啊,她只是一个深居简出的秦国夫人,都没有踏出过咸阳的城门,谁又会联想到她头上呢。
田湘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说:“好”
姜衣笑了,用手指挑了挑田湘凌乱的黑发,柔声说:“此事就由奴婢去办,夫人不必担心。”
楚国郢都
楼莹感到非常的不快,她原本以为魏姝一定会受罚的,结果非但没有受责罚,先生人也不在郢都,楼莹感觉到失落,同时又深感不愤。
趁着三国正在帐中会盟详谈,楼莹候在了田吉将军的帐外,先生不在,那她就同田吉将军讲,这可是个大人情,若是能博得田吉的中意,或许她就可以摆脱赵灵的牵制,更不用时刻为自己的性命而提心吊胆。
齐军不让她进帐也不打紧,她就在帐外等着。
天色渐渐暗下,她站的小腿有些酸胀,她听见有脚步声,不过却看不清楚来者,直到那人走到她身前,她才受惊似的说:“乐野!”
她觉得惊诧,乐野向来是不离先生左右的,既然先生已经离开郢都,乐野又怎还会在这里,她心想:完了。
乐野说:“你在将军帐外做甚?”
楼莹嘴唇翕动,若不是天色深沉,定会发现她此刻的脸是铁青的,她说:“我找田吉大人有事商讨”
乐野冷着脸,说:“什么事”
楼莹知道,一定是赵灵让乐野来的,没有什么事是瞒过赵灵的,再说谎也毫无意义,她说:“我要告诉将军,魏姝怀了秦公的孩子。”
乐野说:“你这会害死她,亦会害了先生”
楼莹说:“那先生完全可以把她杀了,即便是不杀,也可以打掉她肚子里的祸害以保全大局。”
乐野冷声说:“无论先生如何决定都与你无关,由得着你在这里越俎代庖”又道:“随我来”
楼莹怕了,声音颤抖,嗓子里像是卡着东西,声音微微尖锐,她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乐野冷冷的瞥了她一眼。
楼莹知道,没有余地,什么余地都没有,她的脚步非常无力。
楼莹随着乐野进了帐子,帐子里只点着一盏长檠灯,一个男子坐在木轮车上,着一身白衣,他生的非常俊美,俊美而又阴沉,即便火光如此昏暗,也能看见他的脸虚弱苍白。
楼莹不等他开口,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没说话,身子已经索索的抖了起来。
赵灵说:“为什么跪下”
楼莹说:“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央求魏姝救我的,奴婢不过是图生。”
赵灵依旧是非常平淡,声音冰冷,说:“去找田吉做什么?”
楼莹说:“奴婢,奴婢”她簌簌的说了几声,忽又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勉强的说:“奴婢就是看不惯那魏女,她违背了先生,与秦公媾和,现在还怀了个野种,奴婢不忍看先生的大计就毁在这么这个魏女身上”
赵灵冷笑道:“聪明是件好事,可你不该同我耍聪明”
楼莹身子僵硬,现下连话也说不不来了。
赵灵说:“你是想去寻田吉当靠山,但只凭这些做条件,还差的多。”又笑道:“你出卖了魏姝,连累了我,你说我还怎么留你?”
赵灵是笑着说的,楼莹却哭了,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太怕死了。
怕死难道也是错吗?
她若是知道赵灵没有离开郢都,她绝对不会冒险做这种事的,她没想害赵灵,事实上她还很喜欢赵灵,虽然这喜欢远不比求生欲强烈。
她哭的涕泗横流,脸扭曲褶皱成一团,她膝行到赵灵脚边,扯着他的衣角说:“奴婢不是想害先生。”
赵灵觉得很可笑,楼莹自然是没想害他,她不过是想越过他,直接为田吉效力,因为一旦如此,赵灵便不能轻易的杀她。
这个楼莹真是个聪明人,她为自己铺了许多条的后路,不过怪不得她,狡兔还尚有三窟。
怪不得,却也再留不得,如此贪生之人,谁知日后还会做出何等荒唐事。
况且她的命并不稀罕。
楼莹扯着他的衣角,哭的声音沙哑,仿佛个老妇,她说:“先生,奴婢真的没想背叛过先生,先生留我一命吧先生,奴婢是喜欢先……”
她话没有说完,她的嘴唇还在上下翕动。
不过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长剑刺透了她的胸口,鲜血似箭一般喷洒出来,溅红了赵灵白色的衣裳。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那真是一张俊美的脸,也真是一张冷漠阴沉的脸。
她尚有意识,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吐了出来,她不过只为求生,到头来却还是免不了一死,所以她做了那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加速这死样的来临吗?
她不懂,大概也永远都不会懂,她只是死死的攥着他白色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