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政事殿里亮着火光,嬴渠独自坐在矮案前批着竹简,竹简装在大木箧子里,足足有半人高。
他觉得很疲倦,头也有些疼,但他必须要将今日的事情处理完毕。
他批了一会儿,便闭着眼睛,用手肘拄着矮案,轻揉着额头。
他生的实在是好看,睫毛浓密,额头沿着鼻梁形成一条优美的轮廓,皮肤白皙,唇瓣的薄厚形状都恰到好处。
赵灵亦是个俊美的男子,但赵灵的俊美太具有侵略性。
嬴渠则不然,他生的非常清俊,清俊温润,让人觉得很舒服,尤其是他微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的变弯,唇角也会扬起,温柔的让人沉溺。
门外有动静,是一个老寺人,叫通仲,通仲是以前照顾老秦公的,现在年纪大了,嬴渠不舍的撵他,就让他在秦宫中颐养天年,寻常通仲是不会来见嬴渠的。
嬴渠睁开眼睛,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通仲走进来,说:“君上,有个人要见君上一面。”
嬴渠平淡地说:“什么人?”
通仲拧着眉头,为难地说:“是以前先君的死士”
嬴渠怔了一下,脸上没有血色,接着便冷了下来,声音依旧平淡,他说:“是杀魏家的?”
通仲脸皱成了一团,点了点头说:“是”又解释说:“老奴也不清楚他非要见君上做什么,自先君晏驾后,他就不再为秦国效力了。”
嬴渠有些厌烦,既然已经离开了,那还来见他做甚,幸好魏姝不在宫中,否则一定会走露风声,此刻,他其实已经动了杀心,看起来格外冰冷。
通仲心里有些没底,说:“君上若是不愿意见,老奴就让他回去。”
嬴渠将笔放下,平淡地说:“带他进来”通仲说:“诺”
一会儿的功夫,那男人就进来了,一身短褐粗衣,脚踩草履,左脸上一道丑陋的刀疤。
他走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没有行礼,看起来很淡漠,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傲慢。
嬴渠也在看着他,很冷漠,也很威严。
一个朝堂上的君主,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他们彼此本来毫无交集,此刻却同在这昏暗沉寂的大殿之上。
周厉很少讲话,此刻先开了口,打破这沉寂,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昔年,我为先君暗杀魏国上大夫一家,当年魏家的小女儿魏娈跳进渭水里逃脱了。”他略做停顿,又说:“今日我又重新见到了她。我当年未能履行尽先君的命令,若是君上授意,此刻,我仍能替君上杀了她,以完成当年先君之托。”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对于这件事,一直是耿耿于怀。
嬴渠说:“她可认出了你?”
周厉说:“认出了”
嬴渠的身子有些冷,他的心已经乱了,耳边轰轰的响,手微微颤抖,但他看起来仍是非常冷静,他说:“她可知道你是君父的死士?”
周厉说:“知道”
只两个字,却非常的沉重。
嬴渠闭上了眼睛,脸上已没有血色,他的手非常凉,一点点紧紧的收拢起来,却还是止不住的抖,连带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肉,都似乎抑制不住的要簌簌颤抖起来。
他觉得有些晕沉,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该杀了她,可她是魏姝的妹妹,他的君父已经杀了魏姝的母亲,他不想,不想自己也变成残杀魏家人的凶手之一。
可是他没有法子,他不能让魏姝知道真相,他想到的不是她会不会恨他,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秦国。
如今社稷初稳,智姚等人又是朝中股肱之臣,若是她得知真相后有意策反他们,该当如何?
若是此刻就将智姚那些臣子调离呢?
他清楚,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朝中宗室与外臣的势力此消彼长,相互制衡,他不能轻易去动任何一方,一旦稍有失误,秦廷将会大乱。
即便是退一步,魏姝不会报仇,那他也赌不得,不能赌,不能拿秦国赌,这是祖宗留下的基业,他赌不起,因为他是国君。
他突然又想起她的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的身子更加寒了,他看着矮案上堆着的竹简,紧攥着的手有些颤抖,哪怕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也不能让她知道真相,他要瞒着她,哪怕是欺骗她一辈子,他也不在乎,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已经瞒了她这么多年,他早就没了退路。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要做的足够干净,她就绝不可能知道。
他的心忽然间就平静了,仿佛止水,同时也冰冷了,他抬眼看着殿下站着的周厉,说:“绝不可让人找到她的尸身,此事一了,你便不可再踏入秦国半步。”
周厉说:“诺”便转身离开了,身影消失在浓浓黑夜里。
油灯上的火苗已经非常微弱了,这样的火光是没法子再批竹简的,但嬴渠还是将竹简展开,他听见竹签相互敲击的声音,他的魂魄不在这里,他看着竹简上的字,他认得,却又不认得,他在隐忍,最终却又忍不得了,一挥手将案上的竹简全都扫落到地。
一切怎么就会变成这幅样子。
范家
仆人见魏娈瘫坐在地上,哭的像个人泪人,赶快将手机的扫帚放下,搀扶她说:“夫人快起来,地上凉,受了寒就不好了。”
魏娈被他拉扯着,美丽的脸蛋已经哭花了,她有些哭够了,眼泪也就不出来了,瘫坐了好一阵子,忽然想起了以前白氏留给她的那块绢帛。
是的,她已经没有法子的,朝不保夕,若是秦公,若是周厉真的对她起了杀心,她能拿什么来抵抗?
她什么也没有,没有靠山,没有依仗,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一国的君主要杀她,她只能认命等死。
但她不甘心,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一定要告诉魏姝,害得她们家破人亡的不止是公子昂,还有秦国,而她所效忠的,深爱的秦公是杀她满门的刽子手的儿子。
她一定要把实情告诉给魏姝,她不能让魏姝再被秦公蒙在鼓里。
魏娈的眼里忽然有了神,她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内室。
她把门关严,把窗子关严,但她仍是害怕,就着昏暗的光亮,她颤抖的拿出一块绢帛,取过笔。
她要像白氏一样把这些都书写下来,她一定要留下点什么给魏姝,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线索。
倘若她真的死了,魏姝也能替她,替魏家报这血仇。
魏娈沾了墨往绢帛上写着,可是她的手实在是太抖了,她控制不住,越是着急,越是恐惧,字迹就越是模糊。
她非常清楚,这或许将会成为一封绝命书。
终于,她写完了,将绢帛仔细的藏好,便重新躺回了床榻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窗子上树影婆娑,她不敢看,遂闭上了眼。她的心跳的很快,接着她听见了家仆的惨叫声,非常的凄厉,对此她并不感到陌生,她能嗅到那死亡的气味,这气味触动她身体里最敏感的神经。
她猛的从床榻上起来,将窗子推开,跳了出去,她没办法等死,她要跑,要逃,巷子里非常的黑,她恐惧的要死,就像是那年她在安邑城外拼命的逃跑一样。
死亡,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却偏偏要让她一再的承受,她不想死,不想死,她品尝过快乐,亦品尝过悲伤,她还很年轻,她的人生有着美好的未来,她刚刚成了婚,她的夫君还在军营里,她要等着他回家。
终于,她跑不动了,胸口就像是被撕裂,喉咙又腥又疼,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她看不清,四面都是漆黑,四面都是高墙,她寻觅着摸到了一个大木箧子,瘫坐在地上靠着它大口喘息。
忽的,她听见了沙沙的声音,那是人的脚步声。
她不敢再喘息,每一根汗毛都已竖起,这种濒死的恐惧折磨的她近乎于要疯。
忽的,沙沙的脚步声又停止了。
在这一片黑暗里,她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她能感觉到,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他在冷冷的看着她,他的左脸上定还带着一条丑陋的刀疤。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她看见了一束寒光,紧接着长剑穿透她的胸口。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她并没有感到有多么痛苦,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汩汩的往外涌,是腥的,是滚烫的,是粘稠的,和她母亲的血,和白氏的血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这血是她自己的。
周厉的声音非常沙哑,他说:“对不起,我当时就该杀了你。”他是真的愧疚,他当时就该杀了她,这样她就不必再次承受这种死亡的恐惧与痛苦,这是一个剑客,一个死士,最大的仁慈。
长剑抽了出来,鲜红的血沿着剑刃汇成一串,滴到地上,渗透进泥土里。
美丽而鲜活的生命已不在,剩下的只是一具逐渐冰冷的皮囊。
她的身上还穿着那身喜服,大红的,比她的血还要红。
魏姝惊醒了,她的心跳的非常的厉害,身上冒出了一层的虚汗。
魏姝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还梦见了一个男人,虽然她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她清楚的看到他将一把剑刺进了她的胸口。
那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恐惧的不行。
此刻,她的头发丝里都是汗水,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也是湿的。
天还是黑的,行军帐子里点着两盏小油灯,燕宛躺在帐子那边呼呼的睡,魏姝偏头看着熟睡的燕宛,过了一会儿,心才渐渐的安稳下来。
她又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但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
次日天亮,燕宛醒来,见魏姝脸色不好,说:“夫人这是怎么了,昨夜没休息好?”
魏姝靠在马车壁上休息,说:“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
燕宛说:“夫人梦见了什么?”
魏姝闭上眼睛,说:“梦见我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梦见一个男人将剑刺进了我的胸口。”
燕宛说:“这可真不是个好梦。”又说:“不过夫人也别想了,现下马上就出了楚国了,在往前就是秦国的地界了。”
魏姝睁开眼,说:“嬴潼呢?”
燕宛说:“在外面骑马呢,说马车里拥挤,怕人多夫人透不过气。”
马车摇晃的厉害,魏姝要起身,燕宛将她拦下,说:“夫人别乱动了,夫人身孕才一月有余,医师说这时候胎气不问,最该注意,姑娘若想见嬴潼姑娘,奴婢这就去叫。”
魏姝说:“好”
不一会儿,嬴潼进来了,嬴潼精神非常好,手里还拿着蜜柚,说:“身子可还好?”
魏姝说:“睡了一会儿,好些了”又说:“前面就是秦国了,你同我一起回秦国吧。”
嬴潼没着急回答她,坐在马车里,先低头把蜜柚剥开,再说:“我将你送出楚国也就安心了,在郢都时,我见过赵灵一面……”
魏姝没等她说完,立刻打断道:“你见过先生!”虽然她不信赵灵回到了临淄,但她听嬴潼亲口说见过他,还是感到非常惊讶。
嬴潼说:“见过。”
魏姝有些急了,说:“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嬴潼为难地说:“他不准我告诉你,他说楚国境内,或许有人想要害你,叫我护送你到秦国,还让我告诉你,回到秦国后多加小心田氏,吃食用度,都要格外的小心。”
魏姝心里又开始难受,他既然在楚国,在郢都,为何不见她,他宁可见嬴潼都不见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难道他换了方式,不惩罚她了,改冷落她了?
她想不通,不过还好他没为难她腹中的孩子。
魏姝说:“你同我回秦国吧,你离开秦国也有四年了,难道就不想回去看看嘛?”
嬴潼剥下一瓣柚给她,笑了笑说:“不回去了,我能看的出来,嬴渠将秦国治理的很好,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还是不回去了。”
魏姝想挽留,转而一想,自己这样无异于强迫她,物是人非,再回不到当初她们在马场练马,互相打趣的日子了。
魏姝微笑说:“好”
嬴潼笑了,说:“你放心,等你的孩子出世了,我一定会去咸阳看你。”
魏姝也笑说:“好,嬴潼姐姐”
嬴虔听说魏姝要回来了,心想:这个妖孽,现在怀了嬴渠的孩子,这日后还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若是诞下个男孩,一定会让嬴渠将其立为国君的,这秦国还不毁了。
嬴虔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弟弟是个昏君,但在魏姝的事上,他这个弟弟的所作所为简直荒唐极了。
废立田氏,立魏女为国后,这事嬴渠绝对做的出来的。
嬴虔心里躁的很,他坐不住,站不住,随着魏姝返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只觉得越发烦躁,心里窝着一团的火,想起君父临终前的嘱托,他只觉得愧对君父,愧对秦国。
同样烦躁的还有嬴伯,若这魏女生了君上的孩子,那还了得。
现在正是宗室与外臣博弈之时,这杆秤哪怕只是有略微的偏移,便足使得另一方毁灭殆尽。
嬴伯觉得是时候该有所举动了。
六月十九,阳光明媚,魏姝回到了咸阳城。
恰是正午,马车一直停到政事殿,这一行将近一个月,她想嬴渠了,一下马车就看见了站在政事殿外等着她的嬴渠。他今日着一身黑色红纹的锦帛身子,腰配黑色蔽膝。
柔和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看见她,也笑了,看起来非常温柔。
魏姝心里一热,急冲冲的跑向了他,他亦张开手臂,将她抱进了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让她颠簸一路的心安稳了下来。
她嗅到了他身上好闻的熟悉的气味,竟然有些想哭。
嬴渠抚着她的脊背说:“跑的如此急,摔了怎么办?”
魏姝抽了下鼻子,可能是怀了孕的缘故,她变得有些脆弱,说:“姝儿想君上了。”
嬴渠笑了,搂着她的手紧了紧,说:“我也想姝儿了”
他抱着她,感受些她的温度,他其实非常的害怕,他怕她知道魏娈已经死了,怕失去她,可是做到现在,已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魏姝脸有些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这么搂着总归不太成样子,于是身子往外挣了挣,他便松开了她。
魏姝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君上,姝儿变黑了吗”
嬴渠笑说:“没有”又说:“瘦了”
魏姝抿嘴小声嗔道:“都是你家的小家伙给害的”又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嬴渠看她委屈的样子,心里变得非常柔软,笑说:“是寡人错了,等他出世了,寡人一定替夫人训斥他。”他的夫人叫的非常自然。
魏姝心里快乐的不得了,她看了一眼他温柔的眼眸,又把眼睛垂下,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