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这天是魏娈大婚的日子,卫秧在昏暗的房间里喝酒。
醇烈的美酒饮了一爵又一爵,他以为会醉,实则并没有,他非常的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不懂,这酒今日怎么就不醉人?
这酒入口如刀,流入胃中又好似生起一团烈火,也真是够痛快。
酒洒了,打湿了他的衣领,他想起那年随尸子游历北海,途径燕地,那里的酒可真烈,转而又想起自己徒行北狄,穿越楼烦,那里的马也非常的烈,然后他又想起了魏娈,想起了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他忽的就笑了,笑自己真没出息。
她已经将自己许给别人,他又惦记她做什么呢?
他不是个痴情的人,喜欢这种感情对他而言,实在是可有可无,他站起来,脚步有些蹒跚,抚了抚额头,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醉了。
今日,范傲的府邸非常热闹,到处结了红色的绸缎,案上的青铜灯台也是成对的,都系着红绸,这样热烈娇艳的颜色,将人的脸也都映衬得喜气洋洋的。
魏娈坐在铺着红锦的床榻上,如云的黑发上插着金簪,镂着鸾凤纹样。
她身上的大红锦缎在火光下散发着柔和而夺目的光泽,上面还用金丝绣着大团锦云花纹,她的脸白嫩如羊脂,两颊上用簪子挑抹开红色的胭脂,还用青黛描出细细的柳叶眉,嘴唇点了红色的口脂,整个人美的如同绘在绢帛上的画。
但是她非常麻木,美丽的容貌不能给她带来快乐,外面的欢笑声亦无法感染她,她的魂魄并不在这美丽的躯壳里,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青铜灯上的火苗发呆。
范傲的朋友非常多,近乎于囊括了列国所有的侠客剑客。
这些人自从旬月前得到范傲大婚的消息,均不远千里奔赴秦国。
这其中的有的刚过弱冠之年,有的则已四十有余,有的热情如火,也有的冰冷阴沉,同坐一堂,风格迥然。
有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和范傲一同长大的缘故,非常愿意调侃范傲,一会儿的功夫便给范傲灌进去了一樽的酒。
酒虽然不烈,但范傲走起路来已经飘飘忽忽的了。
其中一个名为景兴的搂着范傲的肩膀,笑说:“人家成亲,都会带着婆娘出来,让大伙认识认识,你小子可好,藏的严严实实的,怎的?怕我太俊了,你被比下去?”
景兴这话真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好奇罢了,他本以为范傲那么吊儿郎当的人是不会成亲的,结果不但成了亲,还在秦军中谋了官职,埋锅做饭,安生过起日子来了。
范傲给他一拳,笑道:“胡说!”范傲眼里的幸福显而易见,这神情是坠入爱河里的男子所特有的。
景兴笑说:“真是不得了。”又说:“不见就不见,不过你得把这樽酒给我喝了!”转头对堂上乱哄哄的一帮子人嚷道:“大家说是不是,他要护着婆娘,那就把这樽酒干了!”
一旁的魏职笑说:“不行!怎么能这样轻易的就饶了他!”
堂中哄吵喋喋。
范傲其实很想让他们见一见魏娈,因为魏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虽然人家都说魏姝比魏娈还要美,但范傲不然,在他眼里,自己的妻子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故而他很想把自己的夫人带出来,给他们过过眼。
人吗,有谁不爱虚荣,又有谁不爱炫耀?
景兴的胳膊挂在范傲的肩膀上使劲的摇。
范傲被摇的头晕,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怎么都收不住,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格外俊俏,说:“好,我就带给你们瞧瞧”脸色稍又变了,故做正色道:“你说话可给我注意点,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把你的皮扒了!”
景兴笑道:“你放心”
范傲把他们统统拦在了房外,自己一个人推门进去,他看见她绣着鸾凤的翘头履,搭在地上的大红衣角,她腰上的玉璜,美丽的脸颊。
她是真的美,美的让他失神,他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眸,竟有些紧张,他们已经行过那种事了,还有什么可紧张的?
他不懂,只是有些局促,像个孩子,他说:“你陪我出去,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不用害怕。”
她依旧看着他,目光平静。
范傲就更紧张了,以为她是不愿意出去,笑了笑说:“你若是不……”
话没说完,魏娈就从床榻上起来了,她还是不说话,手却已经轻轻的握上了他的手。
她的手冰凉的很,也纤细的很,只是那么柔柔的握住他,他便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美人身上芬芳醉人的气息,接着他定了定心神,反手紧紧的握住了她。
门被推开,景兴目光投来,乍一看魏娈也惊艳的不得了,笑道:“范傲,小子好福气啊!”
景兴凑过来,没皮没脸的对魏娈说:“你有没有姐妹,也要这么漂亮的,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魏娈有些害羞,她不习惯突然间面对这么多的陌生人,对于他们的夸奖也有些受不住,脸不自觉的就红了,往范傲怀里缩了缩
范傲看着怀里小猫似的魏娈,心生怜爱,更欢喜的不得了,挥手对景兴道:“起开!起开!收起你那嬉皮笑脸的样子!”
范傲牵着她走到大堂里,堂上至少数十人,他高兴的将席上众人一一引荐于魏娈。
魏娈见他高兴,也不舍得扰了他的兴致。
来客非常的多,起先她还能记住几个,后来就有些记不清,只觉得这些人长相各异,有俊美倜傥的,也有凶神恶煞的,有的身背七尺大剑,有的身侧各一柄黑漆漆的铁锤。
左右她也分不清,记不清,索性就都微笑面对,不失礼貌就好。
范傲喝的确实有些多,紧紧握着她纤细软嫩的手,听着大堂上的欢喜吵闹声,眼见宾客觥筹交错,只觉得整个人快乐的如在云端,心里是满足与幸福。
他拉着她又走到一处,将眼前人介绍给魏娈,说:“这位唐樊乃魏国公子申门下的第一剑客。”
各国达官显贵都喜欢养食客剑客,说是剑客,其实是死士,在这个时代死士颇受世人敬重,比如刺杀吴王僚的专诸,又或是刺杀韩傀的聂政。魏娈微笑着向其点了点头。
唐樊微笑着向范傲敬了一爵,范傲亦回饮一爵,一来一往之间,范傲其实已经喝近数十爵酒了,但他仍未有失态之举,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范傲又转而将她拉到另一矮案边。
矮案前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这个男子行为很古怪,自从进了大堂就没说过一句话,一直沉着一张脸,酒菜也没怎么动过,短褐草履,衣裳破烂,下巴上是青白的胡茬。
但范傲对这个男子非常敬重,介绍起来兴致更高,他说:“这位周厉前辈,昔年曾是秦献公的死士,其剑术登峰造极,造诣之高,列国之内无出其二,献公薨逝后,便游历楚地……”
范傲非常激动,显然这个男子能来,是极其荣幸的一件事,但魏娈只听清了一半。
因为她看见了那男人的脸,他的脸原本非常普通,但他的左脸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那刀疤将他的眉毛,眼睛分割开。此刻他抬起头,正用着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她。
魏娈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苍白颤抖,她无法呼吸,因为她恐惧的要死。
这张脸,她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恐惧,愤怒,悲伤,震惊,如洪水般一起涌来。
耳边欢乐的喧嚣声好似远去,周遭景象也已模糊,接之而来的是马匹意图挣脱缰绳的嘶鸣,是绝望的哭喊,是她母亲,是白氏凄厉的尖叫,是长剑刺穿皮肉的声音,甚至于还有血液从身体里喷溅出来的声音。
她的双手沾满了母亲滚烫粘稠的血液,她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她能感受到死亡迫近的气息。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太弱小了,太无力了,她只能跑,不断地跑,跑的喉咙醒甜,跑的胸口撕裂。可她不能停,一刻都不能。
那种恐惧如影随形,这些年来无一时不折磨着她。
此刻她只感觉自己被隔离在这大婚的喜悦之外,感觉自己被困在囚笼里,像是待宰的彘豝,而他手握着滴着鲜血的屠刀,步步逼来。
直到范傲叫她,她才忽的回过心神,她的胸口起伏,她的脸颊依旧苍白无血色,但耳边那吵闹欢乐的喧嚣声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她看见范傲关切的眼神,他手正紧紧的攥着她,可她并非因而感到安心,她依旧恐惧的不行。
范傲说:“你怎么了?”
魏娈勉强的说:“没事,有些累了”
她又看了眼那男人,原来他叫周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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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厉却并没有看她,他刚刚只是随意的瞥了她一眼,便低头给自己斟酒,看他那样子,好似根本就不记她。
也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样子变了不少,况且,那时是黑夜,周厉可能根本就不曾看清过她的样貌。
冷静下来后,魏娈觉得刚刚自己样子实在是太突兀了,不过看周厉的样子,好像也并未对她起疑,这才安心些,转头对范傲示意性的笑道:“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范傲依旧担心,说道:“我送你回去”
魏娈把手抽出来,微笑着说:“只是回内室,不必麻烦了,今日大喜,你来了这么多的朋友就同他们多聚一会儿吧。”她说完就往内室走。
范傲要去拉她,却被喝多了的景兴搂到一边去。
景兴的脸通红,喝的没骨头似的,一身酒气,嚷道:“你就别跑了!趁着这机会,我们再喝一樽!”
范傲想推景兴,却没想景兴醉的像是一滩烂泥,黏在他身上,怎么都推不开。
魏娈回到了内殿,青铜灯中的小火苗依旧燃着,她把门紧紧的关上,接着消瘦的身子又开始抖,上下牙齿直往一起敲,她想咬牙控制住,眼泪却不自觉的淌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再度平静下来。
她想,周厉为什么要杀她们一家呢?
周厉是死士,是秦献公的死士。
她的身子忽然像是坠到冰窟里,冷的不行,难道当年……
她不敢往下想,来回的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若是当年杀死她母亲,杀死白氏的人是秦国先君,那秦公现在怎么会将魏姝留在身边,这不可能。
她想否认。
但是她又找不出周厉要杀魏家人的其他理由。
只有秦国。
她的父亲当年与秦国私下有往来,她的姐姐当年亦赴秦宫为质。
虽然她不知道魏家与秦国先君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但就周厉所做,魏家所遭遇的劫难,她能猜到,魏家出事,与秦国先君一定脱不了干系。
她感觉到特别的惶恐,特别的无助,几乎快要被这屋内的黑暗给吞噬掉一样。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姐姐还在楚国,她亦不知道要将这些话同谁讲,或许她该同范傲讲,毕竟范傲是她的夫君,但是范傲此刻正在前堂与他们喝酒。
她只有等,焚心的等,直到这场婚礼结束。
楚国
秦军中的医师终于不再吐了,身子好了,能看诊了,于是晚上便被叫到了魏姝的帐子里把脉。
医师非常为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叫魏姝什么,大人?还是夫人?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魏姝也见医师蹙眉,心下紧张,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可她这身子也从不觉得难受,能出什么事?紧张的问:“我怎么了?腹中胎儿可安好?”
医师一紧张,说:“大,夫人,胎儿并无事,脉相非常平稳。”
这一句大夫人,可是把魏姝给逗笑了,于是说:“好,我知道了”又说:“你以后叫我大人就行。”
医师点了点头,说:“大人的身子无碍,每天按时服用安胎药即可,该忌口的东西,臣都列好了,夫人记着点就可以。”
医师走了,燕宛将帕子拧湿,说:“夫人该休息了”
魏姝说:“还有几日能到咸阳?”
燕宛说:“七八日”又笑说:“夫人是想君上了?”
魏姝沉默了好一阵子,说:“燕宛,我这心里非常不安稳。”
她拧着眉头,心里很担忧,可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担忧什么,也不知这担忧是从何而来,她的心很乱,乱成一团麻,她总有种感觉,她觉得就要出事了。
秦国
魏娈睡着了,兴许是等的太久,累了,困了,不自觉的就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身侧无人。
她惺忪的推开门,正室里的宾客都走了,留下一地狼藉,唯一的家仆正在拿着扫帚清理。
魏娈不见范傲,一下子就清醒了,心怦怦的跳,她紧张地说:“范傲呢?”
家仆说:“刚刚军营急报,巴蜀犯境,大人被立刻召去军营了,见夫人睡的熟,没舍得叫醒夫人,特意叮嘱奴才。”
范傲被授予了军爵,军营里有急报再常见不过,深夜紧急召他回军营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即便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然而魏娈却脚下发软,没力气似的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黑漆漆的眼睛空洞无神。
他怎么就被召回了军营了呢,在这个时候,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她不想一个人在这宅子里,她害怕,她恐惧,她不知道那个周厉会不会来杀她,她已经从他手里逃过一次,他若真想杀她,就绝不会再让她逃脱,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家仆上前搀扶她,着急的说:“夫人,您怎么了,大人特意交代了,这次征战巴蜀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魏娈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看着堂上的一个木箧子出神,仆人顺着她呆滞的目光看去,说:“对了,那是秦公送来的,说是给夫人大婚的贺礼!”
秦公
魏娈打了个寒颤,秦公他若是知道她发现了当年的真相,会不会想杀她?会不会为了灭口而杀了她?
会的,一定会的。
她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范傲,魏姝,他们都不在。
她害怕极了,她有种预感,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能感觉得到。
她瘫在地上向后躲,华丽的喜服被刮破了,她用双手捂着脸,捂着眼睛,一边哭,一边抖,她说:“我害怕,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谁都好,来救救她,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