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想,在‘性’的方面和别的方面一样,存在着两个世界。前一个世界里有飞扬的长发,发丝下半‘露’的酥‘胸’,扬在半空又白又长的‘腿’等等,后一个世界里有宽宽的齿缝,扁平的‘乳’房,蓬头垢面等等。当然,这两个世界对于马也存在,只不过前一个世界变成了美丽的栗‘色’母马,皮‘毛’如缎;后一个世界变成了一匹老母马,一边走一边‘尿’。前一个世界里有茵茵的草坪,参天的古树,潺潺流动的小溪等等;后一个世界则是黄沙蔽日,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偶尔有一汪污泥浊水——简言之,是泥巴和大粪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对于猪来说也存在,而且和我们所见到的没什么不同。假如把可能‘性’的问题放在一边,选择哪一个世界,这在动物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我的马兄弟对小母马有兴趣,对老母马没有兴趣。当司务长失败了以后,我又放了一阵子猪,开圈时它们很乐意出来,但是想让它们回圈,就得用棍子打。这就是说,它们都乐意去前一个世界。但是对人来说就是个很大的问题。前一个世界里有所谓优美,但它是想入非非的产物;后一个世界里只有领导和不是领导的人。虬髯公从洛阳城里出来盯红拂的梢,那时他是想进入前一个世界的。后来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又退回来了。另外一方面,中国人,尤其是汉族人,喜欢泥巴和屎,勾践就吃过屎,别人则吃用屎种出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有异于禽兽的地方吧。尽管虬髯公后来当了扶桑王,但他还是个中国人。后来他在扶桑造出了几百个孩子,并月终日和‘乳’房扁平的‘女’人鬼‘混’。久而久之,自己也变得扁平,手脚之间长了厚厚的‘肉’,好像一只鼯鼠。再后来他又变得像一条比目鱼,既不能直立,又不能翻身,只能够在地面上爬动,好像乌云飘动一样贴地而行。等到他老死的时候,只有一寸厚,嘴脸都长在背上,但是有半个排球场那么大,完全没有办法把他从房子里‘弄’出去,只好用锯子来锯,然后一层层地放进了棺材。假如不放进棺材,而是洒上盐的话,完全可以当腌鳐鱼来卖。唉!真是糟蹋了东西!
虬髯公到了老年,四肢都长成了平摊的形状,好像螃蟹‘腿’的上半截一样,固定在水平方向上了。好在他的手指和脚趾都变得十分发达,每一个都长到了一尺多长,可以用于行走,所以他就有二十条‘腿’了。这样他能够比年轻时跑得更快,更不知疲倦,更像飞行,只不过是在离地面一尺的平面上。他的全部骨骼也变成了平板状,长到了身体的正面——或者说是下面,而且变得柔软而有弹‘性’,这样任何一堵墙都挡不住他,因为假如有‘门’的话,他就可以从‘门’缝底下滑进来;没有‘门’的话,他可以从墙头上飘过去,就像风吹动的一幅‘床’单飘过墙头一样。他的面容就如一幅画像,绘在了他本人的背上,不管怎么说,大家还能认出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剑客虬髯公,扶桑人也能够认出这是他们杰出的国王。这个时候他可以入水而不沉,起大风时还能在天上飞行;但是他已经很难被看到了,这是因为他可以随着环境改变颜‘色’,到了草地上就是绿‘色’,到了沙滩上就是黄‘色’,所以只有一些小孩子在草地上玩耍时误踩了国王一脚,曹到了呵斥,或者是渔夫在海滩上收网时犯下了大不敬罪,被砍掉了双脚。这时候他们可以看见国王。这个时候他早就把朝政‘交’给了首相,自己去云游四海,而云游这个词对他来说才是真正适用的,他可以早上从京都出发,中午时分就到达北海道,傍晚时候回来。这个时候他有时还要扒灰,但已经是和曾孙媳。我国古代的哲人说,他到了七十岁就能够随心所‘欲’不逾矩。假如能活到一百五十岁,肯定就会长成虬髯公的模样。扶桑人深为自己有这位了不起的国王而自豪,到处都悬挂了他的巨幅画像,但是因为他本人行止不定,所以大家都以见不到他本人而遗憾。其实这种遗憾是多余的,事实上每个扶桑人都见过他。据我所知,虬髯公平常栖身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画像。他最喜欢爬进画框,用本人把画像取而代之。这样干除了舒服之外,还可看出谁敢对他不敬,以便爬下去咬他的后脚跟。但是扶桑人是杰出的民族,谁都不会对国王不敬。所以他就没有咬过几个人的后脚跟。
变扁了以后,虬髯公眼睛里的世界就变得像两个碟子,每个碟子都像一个鱼眼镜头拍摄的画面。鱼眼睛看东西扁,是因为它们的眼睛是扁的,而虬髯公的眼睛比任何鱼的眼睛都要扁,而且他的脑子也是扁的,扁到了不能把两眼的画面合一的程度。到了这时,虬髯公才体会到了鱼的美德。众所周知,鱼类没有‘阴’茎‘阴’道这类的玩艺儿,更不用‘肉’麻兮兮地求爱、zuò爱,大家只是十分本分地把卵子‘精’子都屙出来,然后就可以诞生出无数的小鱼。这样就可以彻底灭绝想入非非。后来他就用这种美德来教诲他的人民,只可惜大家过于鲁钝,一时不能体会。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每到夜晚就在各地游动,看着谁在偷懒。假如看到了男人和‘女’人各自躺着,就怒吼一声:“干什么呢!”他的臣民听见了,就赶紧趴到老婆身上去。假如谁不听国王的督促,他就飘进来,从‘女’人的身上飘过去。只这一飘,‘女’人就受孕了,而且不是七胞胎就是八胞胎,生出来不是呆傻就是豁嘴。因为他的缘故,当时所有的扶桑‘女’人都把丈夫抱在身上睡觉,丈夫不在家就抱着公公。这种行为,加上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态度,合起来叫做“鱼德”,在当时的扶桑被奉为金科‘玉’律。因为这是对领导最为恭敬的态度。而这种美德正是我们所缺少的。除了提倡鱼德,他还要和自己的后妃zuò爱。这对那些‘女’人来说,是一种极为可怖的体验,一件冷冰冰黏糊糊好像一摊鼻涕的东西,也不打招呼,冷不防就涌到你身上来;然后也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就飘走了,只在你下半身上留了些绿油油滑溜溜的东西。这件事实在叫那些‘女’人感到莫名其妙。而虬髯公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因为他的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身体的下面也没有知觉,所以对身下的事一无所知。我对这件事也是莫名其妙,正如我不知道加州伯克利为什么要我也当个领导一样。我只知道虬髯公用这种方式造出了不少小王子,还知道人要是不装假就要变成一条鱼。
这一章是红拂的故事。作者对‘女’人所知甚少,所以在很多时候是以一种推己及人的态度写‘女’人。
一
李卫公年轻时住在洛阳城,害死了全城六分之一的男人加上六十二名公差,还使全城大多数‘妇’‘女’遭到了强‘奸’,这对她们是一种可怕的经历,尤其是被铁甲骑兵强‘奸’的‘女’人——那些兵刚把护裆的铁片解了下来,那地方还冷冰冰的,使人觉得格外的不舒服——故而国人皆曰可杀。只有红拂同情李卫公,这是因为她天生很多情,还因为李卫公长得高高大大像一匹种马,很有男‘性’魅力,比那个整天嚼鞋子的虬髯公可强多了。后来她就成了李卫公夫人,并且在此事发生二十六年之后,为殉夫而自杀。不知你怎么看这件事,但我以为这是伟大的爱情。假如现在我干出了这样的事,全中国的‘女’孩子都不会嫁我,包括跛一足、瞎一目者在内,更不要说在我死后殉我了。
在这伟大的爱情产生之前,红拂住在杨素家里,除了梳头和洗头外没事可干。当时她的头发有三丈长,洗起来是相当的闲难,要用十担温水和三斤鹅油‘肥’皂。但是洗头时总有十来个人帮忙,还不算太难。只不过杨府里的人是吃公家饭的,工作态度自然不会太好,洗时总是连人带头发一道掷入大桶,‘乱’搅一通;洗完了用大笊篱捞出来扔在竹板‘床’上,别人就走了。这时候红拂就如一个大蚕茧,看起来很悲惨。她还要一点点把自己从头发里择出来,如果择不出,就永远是个‘乱’线团,到哪儿都只能滚着去。这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梳头。梳着梳着起了静电,全部头发会在屋里奓开,什么衣带啦,纸张啦,全都起了感应,飞到空中,电火‘花’‘乱’打。万一起了火,连头发带房子一块烧。这些工作虽然困难、危险,但总有干完的时候。这时候红拂觉得百无聊赖,就到处‘乱’跑。她经常跑到厨房里要求帮厨,这在我看来没有必要。因为她已经洗了和梳了自己的头发,这些工作已经够繁重的了。
红拂跑了以后,杨府里的人回忆起来,觉得这个娘们很古怪。比方说,晚上到了掌灯时分,她已经洗过了澡,洗过了头,还不肯睡觉,裹着一件白‘毛’巾的浴衣,跑到厨房里来。她总想帮厨子们干点活,但总被拒绝掉,因为把头发切到菜里,大师傅的脑袋就要被砍掉,却不会砍她的脑袋。那时候厨房里正忙着哪。第二天杨素老爷要吃禾‘花’雀,那东西只有小指甲盖大,一盘子要有三千多只,光杀都杀不过来,更不要说煺‘毛’,掏内脏了。最艰巨的工作是要把骨头都剔出来。当时这些小东西都活着,叽叽喳喳地叫着,而且都会飞。所以盛在冷布口袋里,要用手捏住嘴尖把它逮出来,用小片刀杀好,沥干净血,再放到杯里煺‘毛’。那些小鸟唠唠叨叨,说自己死得太冤了,要是它们是些大‘肥’猪,那倒没得说。有二十个大师傅在忙这个,剩下的把已经杀死的小鸟放到冷布口袋里,再放进油锅里炸。掌勺的大师傅提心吊胆,因为火候稍大,小鸟就炸成焦炭了。这还是好的,假如上面要吃烤象鼻,大师傅就要拿着鬼头大刀去杀大象,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看到这个场面,红拂也很自觉,就退出去了。这时一位‘奶’妈拉着孩子,到厨房来要面口袋。大师傅说,口袋有的是,你随便拿。于是那位‘奶’妈就拿了两条面口袋,坐在厨房外间的条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拿两条面袋给自己做一副‘乳’罩。这时候孩子又哭又闹,‘奶’妈就用两条‘腿’夹住孩子的脑袋,给他喂‘奶’。那‘奶’妈的‘奶’无比之大,‘奶’头子就像大号象棋子,塞进了孩子的嘴,噎得他目瞪口呆。这时候红拂也不知转错了哪根筋,说道:张妈,我帮你带孩子。那位张妈白了她一眼说,算了吧,大姑娘。你有‘奶’吗?
红拂听了这句话,就开始发呆。后来她敞开了浴衣,把她那个小小的‘乳’房拿了出来,和‘奶’妈的那具庞然大物做了比较,发现毫无可比‘性’。‘奶’妈的‘乳’房上布满了红蓝血管,粗壮有如泡发了的牛蹄筋。张妈说:这可不好比。人不是一样的人,东西也不是一样的东西。谁不知道小小的白白的好看,大大的黑黑的难看,可有什么办法,吃的这碗饭嘛。张妈被这两个‘肉’球坠得都驼了背,但是红拂却不能体会。她脸上‘露’出了惭愧的样子,捂着脸逃回去了。又过了几天,她就从这里逃跑了。
红拂离开杨府之前,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把剪下来的头发堆在‘床’上,自己跑掉了。那些头发没有了人体的滋润,很快就失去了光泽,变得像干海藻一样。而红拂失去了拖地的长发,姿‘色’也要大打折扣。最起码是再也不能当歌妓了。当时是太平盛世,到处佳丽如云,没有一头秀发,任凭你三围标准,皓齿明眸,也当不上歌妓,只好去当尼姑。这不是把自己大大贱卖了吗?
红拂跑掉了以后,她的头发就被放到院子里展览,后来这些头发忽然不见了。现在我们知道,头发是被虬髯公偷走了,缠在身上,但是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还以为是狐狸‘精’把它偷了。这个展览的目的是告诉大家她是多么的不知好歹,长了这么好看的头发却要把它剪掉,但是却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她自己并不知道那些头发好看。她甚至以为那是世界上最丑的一堆‘毛’。‘奶’妈告诉她说,她那双小巧的‘乳’房很好看,她却以为人家在讽刺她。她还有平坦的小腹和修长的双‘腿’,但她也以为不好看。总起来她以为自己是世界上能走动的最丑的东西。为了这个缘故,她跑去找李靖之前先把头发铰短了,以为能好看一点。但是李靖正震惊于自己就要成为包子馅,根本没顾上看她。我也有个与此类似的例子。前不久有个漂亮的‘女’研究生对我说:王老师,纯数学真美,是吗?我想回答她:放屁。但是考虑到对方是个‘女’孩子,就答道:何有。她根本没听明白,继续喋喋不休。我简直想扇她个嘴巴,但又怕把她扇坏了,就拍拍屁股走掉了。回家一看,屁股上有两片青印。对我这种被纯数学折磨得只剩了一丝游气的人说它真美,简直是对自己的面颊和牙齿不负责任。
二
红拂在杨府里当歌妓时,养了一只大青蛙。这是她无数古怪之处中比较大的一桩。那只青蛙起初只有大拇指大,还拖了一条从蝌蚪变来的尾巴,后来就长到了有蒲扇那么大,四条‘腿’都很‘肥’,上半截身子是墨绿‘色’的,肚皮则是白里透蓝。每次她从外面穿着‘露’肩的背带裙子回来,就到洗头的木桶里把那只青蛙拎出来,放到被阳光灼红的皮肤上。青蛙的肚皮对于阳光的灼伤有立竿见影的疗效,但是半夜里它叫起来也是非常的讨厌。平常它就呆在那个大木桶里,靠虬髯公捉来的苍蝇为生,每当红拂洗头时它就自动跳出桶来;而当红拂要在院子里散步时,它就跳到她怀里去,好像一只‘波’斯猫。等到红拂逃掉了以后,大家想把它杀掉,不让它夜夜蛙鸣,要知道它叫起来实在吵人,但是那只青蛙也逃掉了——一跳就上了房顶,三跳两跳就不见了。对于这件事,大家的结论是红拂这种捣‘乱’分子,养的青蛙也是捣‘乱’青蛙。等到红拂逃出了洛阳城,就把自己养过青蛙的事忘掉了。但是别人还给她记着,一直记了好久,并且以此为据,说她是个‘女’巫——这是因为青蛙和猫狗不同,它不是一种好东西,就算不养在家里也会成‘精’作祟——蛇、青蛙、黄鼠狼、狐狸、刺猬,是为五仙,一贯成‘精’作祟,是养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