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夜其实并没有跑很远。
昨晚辞霜打趣地那一问,让他烦恼得一整晚都没睡着,天还没亮,就偷偷爬起来,在山林里散步,天亮时分恰好走到来时路过的村口,昨天那牧童正骑着大青牛准备出门,身后的小院里,一名老妪同他挥手道别。
牧童认出是他,就回头笑着对老人说:“奶奶,昨天给我虾吃的就是这位公子爷。”
老妪满是皱褶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热情地招呼起来:“这位公子打哪儿来,要不进屋里坐坐?灶上还有今晨刚烙的炊饼,也尝一个?”
山村民风淳朴好客,是昨天就体会过的了,敖夜一摸肚子,还真饿了,也就不推辞,跟着老人进了屋。
屋子年久失修,有些破损,但收拾得很干净,桌椅都抹得一尘不染,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沟壑,泛着一层柔滑的光。
“随便坐,我去给你拿两个炊饼。”老妪有些驼背,一手扶着门框,颤巍巍地又走出去。
敖夜便在桌边的条凳上坐下了,两眼打量这屋内的摆设,只觉和普通农家没什么分别,唯独堂屋正面墙壁上挂的那副字有些特别,不但诗句隽永,而且运笔如锋,横竖撇捺勾处处见功力,不像是庄稼人的作品。
老妪很快端着一碟两个炊饼和一碗白粥回来了,敖夜谢过后一尝,味道确实不错,便不客气地把两个都吃光了,白粥也喝得碗底儿朝天,这才美美地吸了口气,赞道:“老人家真是好手艺,连这普普通通的炊饼都能做得这么好吃。”
“公子过奖了,”老妪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道,“我这点手艺还是年轻时候跟我老伴儿学的,和他比呀,我可差远了。”
“是吗。”
老妪见他吃完了,便要起身过来收拾,不料才刚从椅子里抬起身子,便又按着额头摔坐回去,倒把敖夜给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着老人的肩:“老人家可是身体不适,要不我去叫大夫来?”
老妪疲惫地摇摇头,叹道:“人上了年纪,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不碍事的。”
敖夜手摸老人脉搏,脉象羸弱,既是上了年纪,也是操劳过度的结果,便问:“这家里只有您和小孙子两个人?”
“是啊,两个女儿早早便嫁了人,大儿子和二儿子出去做生意,好几年才回来一趟,剩下小儿子,去年春天为了救邻居家的小二毛,被毒蛇给咬了,没捱过当晚就没了,媳妇儿也跟人跑了,唉……”老妪说起自己的辛酸事,便叹息不止。
敖夜默然半晌,老妪歇得缓过劲儿来,便又扶着椅子起身去收拾碗筷,看着她伛偻的背影,敖夜忍不住问:“那您的两个儿子也不说将您接到身边去享享清福?”
老妪含笑回头道:“是我不愿意走,我的根在这儿,魂儿在这儿,老伴儿就葬在屋后的山坡上,只有在他身边,我才安心。”
敖夜喟然叹息:“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老妪莞尔:“公子看上去闷闷不乐,似有烦心事,多嘴问一句,可是在为意中人烦恼?”
敖夜还来不及回答,院子外就传来了龙宫虾兵蟹将嘈杂的喊叫声——放牛小牧童遇上辞霜和唐小棠,把他的行踪给泄露了。
“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人,想必身份尊贵,还是莫让手下人等急了吧。”老妪听外头在喊殿下,客人又坐立不安,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遂劝道。
敖夜点头起身,也不给老人家添麻烦了,迈出屋门,外头的虾兵蟹将立刻看到了他,哇啦哇啦围上来。敖夜对老妪拱了拱手:“晚辈有一事想向老人家请教。”
老妪蹲在盆边洗碗,悠然道:“公子请说。”
辞霜接到手下人通报,这时也匆匆赶了过来。
敖夜听到他的声音,却假装没听到,静了一秒,说:“凡人一生不过百十年,相守却是容易,但若寿命千万年,成日对着同一张面孔,岂不会相看两厌?到那时又该如何?”
辞霜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老妪笑道:“只需想想那人的好。”
敖夜垂下了眼帘,唐小棠也赶到了,恰好听到这最后一句,一头雾水:“谁的好?”
“没谁的好,走吧。”敖夜漠然推开门走出小院。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老妪洗好了碗筷,撑着膝盖站起,却身子一晃,瓷碗锵然碎裂声中人重重摔倒在地上。
“老人家!”
最后还是没走成,郎中来检查过后,说老人右臂骨折,加上常年辛苦劳累,气虚体弱,恐怕需要调养上年余才能见好。
小牧童也被叫回了家,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奶奶的白发,眼眶通红。
老妪反倒十分坦然,完好的左手摩挲着孙儿的小脸,疼爱地道:“水生崽,别难过,奶奶不疼,奶奶还要看着你长大,将来娶媳妇儿,再用这双手抱一抱曾孙儿,乖,不要哭。”
小牧童水生被她一哄,反而一瘪嘴,眼泪掉了下来:“奶奶!”
辞霜在外间和郎中说了几句话,掏了一锭整银递过去,郎中接过,对他鞠了一躬,走了,辞霜撩开帘子进里间,道:“我托郎中去离这儿最近的镇子上的药铺买些补品回来,老人家,您每日按时服药,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老妪感激地道:“谢谢,谢谢几位贵人!水生崽,去烧水,给几位贵人泡茶。”
水生抹着眼泪跑了出去,老妪才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我已经这把年纪了,活着无非是熬日子,熬一天,便少一天,我本想着老五娶了媳妇儿生了娃,我就可以去黄泉下陪我那孤苦伶仃的老伴儿,可谁知……唉。”
“老人家,您别这么说,我相信老爷爷不会介意多等您几年的,”唐小棠拉着老人的手安慰,“水生还小,您要是丢下他一个人,往后的日子可真不知道要怎么过了。”
老妪叹气道:“是啊,我也知道,我就是放不下水生崽,有时候吧……我都怀疑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儿女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我和水生崽啊,都是被抛弃了的人呐。”
唐小棠和辞霜又安慰了她一番,服侍她歇下,然后轻手轻脚出了外间去。
敖夜一直站在堂屋里,对着墙上那幅字画发怔,水生在厨房烧了开水,进来给他们倒水喝,出去打猎、担水、劈柴的虾兵蟹将们回来,也都分到水碗,各自蹲在墙角台阶上边喝边挥汗如雨。
“你在看什么呢?”唐小棠喝完水,用手扇着风,问。
敖夜道:“我没在看,我在想。”
“想啥?”
墙上那幅字写的是秦观《鹊桥仙》的最后两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想……”敖夜咽了咽唾沫,嗓音有些涩,“活着有什么意思,活那么长有什么意思,被亲人朋友牵绊着,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千千万万年,倒不如凡人的几十年来得快活。”
唐小棠不解地看着他,敖夜忽然自嘲地一笑:“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掌风迎面呼来,半边脸上挨了狠狠的一巴掌,“啪”的一声令说说笑笑的虾兵蟹将们全体噤若寒蝉。
辞霜怒目圆睁,近乎咆哮地吼道:“说什么混账话!死,死有什么好?人活一生,难道就只为了情爱?男儿大丈夫,不思作为,不图功业,成日陷在儿女私情中不可自拔,简直愚蠢!”
敖夜的脸颊上迅速浮肿起来,他的肤色本就比正常人要白很多,一个巴掌印印上去,颜色异常分明。
敖夜冷冷看了一眼他,说:“我就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又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
辞霜一噎,没能接上话。
“逾越本分,以下犯上,”敖夜抬臂一指门外,“该怎么做……辞霜将军,要本殿下教你吗?”
唐小棠从那一巴掌开始思维就跟不上他们的进度了,直到辞霜咬着牙旋身出门,顶着蒸蒸日头跪下,才猛然反应过来,赶忙喝止住几个犹犹豫豫要出去行刑的虾兵蟹将:“都站住,别动手,怎么回事呢这是?敖夜?辞霜将军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能说打就打?”
敖夜冷冷道:“教不严,师之惰,不罚他罚谁?打!”
“不准打!”唐小棠马上阻止,“你你还有你,你们全都去河里摸鱼去,摸不到不准回来,快去!”虾兵蟹将夹在殿下和将军中间正两头不是人呢,唐小棠一发话,立刻跟得了特赦令一样,全都跑了。
辞霜还跪在院子里,唐小棠劝了几声没能把他劝起来,只好又回来劝敖夜:“辞霜将军打你是不对,但你也不用这么倔吧?他不也是为你好么?”
敖夜笑起来,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为我好?你让他摸着自己良心说,到底是为了谁,我敖夜堂堂南海龙王之子,随便招招手就有的是人争着对我好,谁是真心谁是虚情假意我会分不清?”
唐小棠没主意了,无可奈何地坐条凳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爱之深,责之切,”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笑语,“小海龙,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敖夜勃然大怒:“是谁?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出来说话!”
辞霜侧头一看,厨房低矮的瓦檐上,一个黄发黄衣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盘腿而坐,一手托着肉乎乎的腮帮子,狡黠地眨着一双大眼睛。
“辞霜将军,以世间正义之名,我赦你无罪,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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