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慈坐在池边的石栏上生闷气。
今天真是运气背到家了,女娲和狐妖在殿上大吵大闹也就罢了,自己发火的样子竟然还被无正看到了,一直辛辛苦苦经营的良好形象付诸东流水,想想就让人火大。
偏偏那一群都是惹不起的,她再生气,也不过能拍一拍惊堂木,还能把他们扣在地府不成?就不说崆峒印那根本扣不住的玩意儿了,狐妖才来的头一个月就差没把二铁城山整个轰得陷到地下去,要是再加个女娲,整个阴曹地府都要在蘑菇云中化为灰烬了。
偏偏无正那家伙还笑得那么……那么……
心里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幽慈更加郁闷烦躁了,手指在石栏上用力掰下一块,看也不看就朝对面扔过去。
“哎!”
砸到人了!幽慈惊得连忙抬头看对面,却见池塘对面的小路上,捂着被打中的额头的人,是那个跟在女娲崆峒印她们身边、好像不太爱说话的青年。
虽说这里是自己的园子,但是打伤了别人还是不对的,幽慈只得干巴巴地说:“喂。”
黄绮回揉着被她打出来的肿块,一只眼都睁不开:“啊?”
“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道歉得心不甘情不愿,好在黄绮回一向是很有风度的,对女孩子尤其包容,就答了声:“没事,不太疼。”
秦广王在哄女娲,唐小棠在给朱槿顺毛,都在忙,只有他们两个悲剧人儿不合时宜,跑来院子里散心。
幽慈闷着头生气,黄绮回在园子里逛了一圈,见她背影落寞地一直没动过,便有点同病相怜,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之前女娲吃剩下的糖纸,折了个小船,走过去放在被她抠烂了的石栏柱子上。
“喂。”
“嗯?”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幽慈又恹恹地出声道:“你可不可以坐在这里陪我一下。”
黄绮回没说话,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也在石栏上坐了下去,两人一个面朝池塘,一个面朝假山,静静地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不知坐了多久,幽慈似乎觉得心情好点了,拿起那锡箔折的小船,拈在指尖看了又看,主动打破沉默:“崆峒印来接狐妖,女娲娘娘来借生死簿,你呢?你是来做什么的?”
“不做什么,只是陪他们来走一趟而已。”黄绮回心不在焉地回答。
幽慈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阵,突然问:“你是阴阳师?”
黄绮回点点头:“你怎么知道?”“你的命魂是完整的,应该生来就能看到鬼魂,”幽慈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散漫地不知投向何处,“自从伏羲大帝失踪以来,完整的魂魄已经不多了,不做阴阳师实在太浪费了。”
——灵魂都不怎么完整,所以总是会被拥有自己缺了的那部分东西的人吸引。
灵魂的缺口相互吸引,是凡人情爱的常态,那命魂完整的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又是因为什么呢?神与神之间的相互吸引,又是缺了什么导致的呢?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幽慈自嘲地笑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那个人,对谁都是那样,没心没肺的,你对他再好,他也不过是笑着说声谢谢,你对他不好,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照样捋捋袖子就来,有什么区别呢?”
黄绮回默默看了她一眼,幽慈笑着摊开手:“别说我没跟他说过,我好几百年前就对他说,无正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只对我一个人好,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大家都是同僚,往后还要一起做事,怎能厚此薄彼。这种人……哼哼……”
黄绮回道:“他可能没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没有再说清楚一点?”
“还要我说得多清楚?我看他的脑袋里就没有这根筋,”幽慈想着,气又上来了,“不管我对他多好,为他做什么,他都只把我当成和别人一样的,给我的,从来也不比给别人的多,若是他心里有别人,不喜欢我,我也就认了,可偏偏……真是气死我了。”
“有时候想想自己真是傻得可笑,他对我的好和对别人的好完全是一样的,根本不值一文,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犯贱!哪怕是和别人一样的,也想要,他给出去的好数不胜数,可对于我来说,那却是唯一的。”
幽慈身子一歪,靠在石柱上,疲惫地叹了口气:“抱歉,说了一大堆无聊的事。”
黄绮回宽容地摇摇头,温和地说:“没关系,能说出来,心里也会好受一点,总比一直憋着要好。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幽慈又看了他一眼:“你也被心上人拒绝了?”
黄绮回微微露出笑意,指了指房屋的方向:“算是吧。就像秦广王是唯一对你好的人一样,她也是我见过那么多女孩子里面,唯一一个不会追在我后面花痴的,别人都唯恐我不高兴,只有她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人来看,和你的情况应该……是差不多的。”
幽慈似乎明白了点,安慰道:“你还年轻,以后还会遇到合适的人,不像我,一辈子就在地府里打转,来来去去见到的都是鬼,一个个的赶着去投胎,多一眼都不想看我。”
黄绮回被那句“赶着去投胎”给逗笑了,也开了句玩笑:“阳间有句话说,赶着投胎的人,会错过路上美丽的风景,没仔细看看你是他们的损失。”
幽慈乍一听这话,脸腾地就烧起来,心里就像端了个兔子窝一样七上八下乱糟糟的,手都不知该放哪儿了。为掩饰自己的无措,她赶忙扭开了头,手指紧张地攥着袖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打从诞生以来,她就是地府的转轮王,九位同僚天天面对的都是鬼魂,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见过了,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的美丑。她再美,也无人捧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使尽浑身解数去“容”,也还是找不到“悦己者”。
幽慈盯着波澜不兴水面,水中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她一边观察一边想:他说的是真心话?传说阳间美丽的女子遍地都是,我这模样不知能不能排中游?无正从来没有赞美过我,是不是因为见多了漂亮的女鬼,觉得我没什么可稀罕的?那些修行千百年的妖怪都能化成绝色女子,我虽没亲眼见过,但想必不及她们吧!
“都说阳间女子美貌者无数,我这样的,只怕也不过是些微末等的罢。”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感伤起来。
“怎么可能!”黄绮回马上反驳,“连你这样的都要自暴自弃,世上就没有美女了。”
话一说完,两个人都脸红了,幽慈是害羞,黄绮回则是尴尬——话说太过了,自己和她又不熟,说这种话很容易让人觉得自己居心不良啊。
他的话虽然有点夸张的成分在里头,倒也不算言过其实,幽慈的容貌确实出色,到不了倾国倾城的程度,但也绝对是美人了,明眸皓齿,端正秀丽;身材也好,目测34C是有的,气质又成熟,配上那暗红色的低胸长袍,浑身都散发着熟女的气息,秒杀御姐控毫无压力。
黄绮回作为兼职模特,见过的美女也算不少了,但装成熟和真成熟完全是两个境界,比起那些二十刚出头就浓妆艳抹装贵妇的嫩模,幽慈几千年沉淀下来的气质每一分都是真的,虽然生气的时候抓起东西乱扔这个习惯暴露了她内心孩子气的一面……
“咳咳、我是说……你完全没必要自卑,你很漂亮,”黄绮回小心措辞挽回,“秦广王是有点不开窍,不过你大可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有空的时候多出去走走,说不定会发现比他更好、愿意只对你一个人好的人。”
幽慈莞尔一笑,将一缕鬓发轻轻别到耳后:“谢谢,我会记住你的话。”
但这话说得轻巧,要和她在一起,就得一辈子生活在地府,除了十殿阎王,谁还愿意呢?
两个同为失恋者的人随意地闲聊着,直到鬼差过来请,说是女娲娘娘想私下见她,幽慈才不得已地起身离开。
女娲的眼眶还在通红通红,抽着鼻子坐在软榻上,秦广王笑容可掬地在旁边陪着,见幽慈来了,就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可别再吵架了,啊?”
“我自有分寸,你出去吧。”
她冷淡的口气让秦广王稍微有点意外,但并没有往深处去想,仍旧笑笑:“好,你们谈吧,我就先回去了。”
鬼差将人送出去,幽慈在女娲身边坐下来,果盘里取个桔子剥了皮递给她:“娘娘消气了?吃个桔子吧。”
女娲接过桔子不吃,在手里又捏又挤,汁水流了一身。
“娘娘对我发火也是没用,生死簿上没有壬渺这么一号人,我就是有心帮您,也爱莫能助。”幽慈见她不吃,只得朝一旁的侍女点个头,侍女躬身退下去,不一会儿取来一个盒子。
闻到香味,女娲的表情松动了点,幽慈将一盒合桃酥放在她面前:“原本是打算留着自己吃的,娘娘既然喜欢,就拿去吃了吧。”
女娲瘪了瘪嘴:“小幽慈……”
幽慈微笑:“娘娘有何吩咐?”
女娲用力吸了吸鼻子,拿起一块合桃酥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不相信他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你瞒着我?”
幽慈叹了口气,说:“哪能有什么内情,没有就是没有,娘娘不妨仔细回忆回忆,或许他并非活物?我听闻阳间有偃师,可做出以假乱真的傀儡,寻常人根本无法分辨,娘娘要找的这人,也许只是个机关傀儡,或者式神,若是如此,生死簿上自然不会有记录,一旦死去,也是无法召回的。”
“不……他是真的,”女娲小声说,“他咬断了自己的四足,血水一直流了三天三夜,痛得嘴唇都是白的,还强装笑颜,陪我说话,哄我开心……怎么可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