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之国说远也不远,距大泽约有八千里地,但好在紧邻着三思国,二者仅隔了一条流沙河,三思国在西北,朝云之国在东南。
唐小棠把照看黄绮回的事拜托给了熙妍,然后就拖着朱槿上路了。
这个流沙河可不是西游记里的那条,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流沙”之河,河宽数十丈,河床里铺满了细如盐粒的黄沙,平时一动不动,一旦到了下雨天,就会变成流沙之貌,一泻千里,十分壮观。
他们来到河边时,正巧就碰上了下雨。
秋雨绵绵如纱,笼罩四野,黄沙滚滚东流,路线或笔直或弯曲,甚至有盘旋状的,从高空俯瞰下去,颜色深深浅浅,线条宛若有灵性一般瞬息万变,就像一幅超长的画卷,蜿蜒地铺在大地上。
“太漂亮了!”唐小棠歪着脑袋把伞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两手调整手机角度,努力各种拍,“再往前一点。”
朱槿驮着她飞在半空,被大雨淋得眼都睁不开,不耐烦道:“你动作快一点,我们是来办正事的好吗?”
唐小棠又拍了几张才不舍地收起了手机:“多难得的美景啊,拍好了,走吧。”
两人飞到河对岸,唐小棠爬下地,朱槿抖了抖身上的水,打了个喷嚏,鼻涕流了出来,唐小棠大笑着抽纸巾去给他擦,边说:“你打喷嚏的样子好像我在微博上看到的那只哈士奇哦。”
“什么!你敢把爷比成狗?”朱槿一爪子挥过来,“嗷!”不幸地又被咒反弹,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
一人一狐正有打有闹,不远处一扇城门突然开了,十几名身着铠甲的士兵脚步“夸夸夸”地跑出来,其中四人推着板车,板车上盖着草席,不知运着什么。
朱槿变回了人样,狠狠地了吹了一下鼻涕,然后顺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流沙河,瞬间就有大量泥沙将纸团卷走了。
“不要乱扔垃圾污染环境啊。”唐小棠推着他朝城门走去。
“等等!你看那边。”朱槿被她推得一踉跄,目光落在那几辆板车上。
那些士兵小心地将板车围了起来,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仍然可以看到他们将草席揭了,板车一抬,上面的东西滑落到流沙河中,瞬间就被吞没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朱槿还是看清了他们扔进河里的东西是什么。
“老师?怎么了?”唐小棠回头时已经只剩四架空板车了,什么也没看到。
“没事,”朱槿先是随口敷衍了句,然后马上又改口,“不,等等,看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唐小棠茫然地再回头去看那些士兵。
他们把东西倒了以后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雨干扰了视线,唐小棠看得眼睛痛,就问:“他们怎么了?有问题吗?”
士兵们凑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有的人剧烈地挥舞着手臂,似乎起了争执,相隔这么远,她也只能听到一些“……不可能!”“……老婆和孩子!”“……还有办法!”之类的只言片语,越发的摸不着头脑了。
朱槿神情肃然,嘴唇抿成一字,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边。
不一会儿那群人中一个大吼了一声:“够了!想想你们的家人,我们不这么做,他们就会死!”
这一声连唐小棠也听到了,不觉睁大了眼:“他们在说什么,老师你能听清吗?”朱槿没有回答,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士兵们终于都安静下来,有人用手捂着脸,其余人也个个低垂着头,似乎十分痛苦。
刚才喊话那人走到河岸边,眼一闭,一纵跳进了流沙中。
“啊!”唐小棠吓得一个哆嗦惊叫出来,那人竟是要寻死!身边嗖地一阵风刮过,眨眼的功夫,朱槿已经提着那人的胳膊将他提上了岸。
“队长!”“队长你没事吧!”那群士兵都被这一幕吓坏了,纷纷围上去关切地问,唐小棠也快步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自杀?”
被救上来那人也是士兵打扮,留着一圈络腮胡,看起来有四十来岁,满身的泥沙十分狼狈,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声音十分悲痛:“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死,我的老婆孩子就都得死!”
朱槿冷冷地抄着胳膊:“你要是真想死就不会把手举起来了。”
那士兵呜咽一声,捂着脸大哭起来,周围的其他几个也都表情痛苦,或抽抽搭搭,或无声流泪,搞得唐小棠手足无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先别哭啊,你们……你们这究竟是……”
士兵们中年纪看起来最小的一个只有十来岁模样,一边哭一边说:“我们都得死……我们不死,陛下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家人。”
“陛下?”唐小棠更惊讶了,“陛下指的是帝喾?”
所有士兵都低下头擦眼泪,不回答,朱槿失去耐心了,怒喝一声:“哭够了没有!还是男人不是了,都歇了!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你们倒进河里的那四具尸体都是谁?”
络腮胡的队长最先止住眼泪,一边擦脸一边问:“你们是什么人?”
唐小棠还没发话,朱槿就抢着回答:“我们是大泽少昊大人派来的使节,你们有什么冤屈苦楚,尽可以说出来,少昊大人自会为你们做主。”
那群人一听,个个面露喜色:“真的吗?太好了!有救了有救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
朱槿抄着胳膊阴沉沉地看着他们,络腮胡马上喝止了其他人的欢呼,试探地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了,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说?”大雨滂沱的,站在河边确实不适合长谈,朱槿也就点头答应了,络腮胡马上到前面带路,领着所有人到城里一处茶楼坐下。
“这要从何说起呢?就从一百多年前的青龙政变开始说吧。”
络腮胡殷勤地给朱槿和唐小棠满上热茶,然后舔了舔嘴皮,说起了故事:“帝喾大人统治朝云之国已经有四千年了,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都知道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所做的一切,也无不是为了百姓好。可是啊,要想大部分人过得好,那就得牺牲少部分人不是?帝喾大人一直在穷人和富人之间周旋,到最近一千多年他和达官贵人、富贾巨商们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在我爷爷也还小的时候,朝云之国发生了青龙政变。”
“我小时候听爷爷说,帝喾大人突然决定推行新政,禁止民间放高利贷,禁止私售盐铁,禁止卖儿鬻女,咱们平头老百姓听了当然是大声呼好,可那些有钱人却极力反对,他们集结起来扼断了商路,逼帝喾大人废除新政,帝喾大人无奈之下只得暂时妥协,谁知紧接着朝云之国发生了千年不遇的洪灾。”
“那些地主富商在新政中吃了亏,一看发财的机会来了,个个都像红了眼一样疯狂敛财,一斗大米足足买到五钱银子!除此之外他们还大放高利贷,逼穷人还不出来就拿妻子女儿来抵债,大水退去后,朝云之国死了近一半的人,淹死的只占两成,其余的都是饿死的!”
“帝喾大人为恢复民生决定再开新政,可是一场大灾过去国库里已经拿不出钱粮实行新政,富人们不再支持帝喾大人,个个关起门来哭穷,穷人们看不到希望,以为这一次的新政也不过是个幌子,于是纷纷举起反旗,要推翻帝喾大人的统治。”
唐小棠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惊讶起来:“他们怎么能这样啊,帝喾大人努力了几千年,就因为一次失败,你们就全都背弃了他,这算什么!?”
另外一名士兵苦笑道:“姑娘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告诉你吧,不是我们的祖辈忘恩负义,而是当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不造反就只有饿死的时候,什么仁义道德礼法,全都不值钱了。”
唐小棠心中仍是忿忿不平,朱槿道:“百姓也有百姓的苦,你别打岔,听他们继续说。”
那络腮胡于是又说:“帝喾大人为平息叛乱,亲自到王都富商家借粮,连连遭拒,最后一怒之下,血洗王都,把所有不愿意借粮的富商全都杀了。”
“活该!”唐小棠呸地骂了一声。
络腮胡笑了:“姑娘真是直肠子,不错,那些富商一死,的确大快人心,帝喾大人没收了他们的家产,分发给百姓,很快就平息了叛乱,各地的富商畏惧他手中的利剑,也只得压下心中不满,乖乖交出手中的钱粮。可是帝喾大人此番作为,却大违天和,那些死于他剑下的富人之后怀恨在心,不断收买刺客入宫行刺,朝中的武将都因害怕将来也成为刀下鬼而辞官离去,帝喾大人身边只有像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士兵,差不多每天都要遭遇刺客袭击,若换成普通人,只怕早已死在刺客手下。”
“自打那以来,帝喾大人脸上就再也没有了笑容。”
朱槿咂了下嘴,说:“你说了这半天,还是没告诉我们你们倒进流沙河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络腮胡沉默了一下,一旁的一名士兵小声说:“那是被陛下……咬死的宫女。”
二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唐小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咬死的?不是杀死的、赐死的、误伤死的,是咬死的?”
络腮胡叹气点头:“我们也知道这话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实不相瞒,我们几个都是今日在宫里当差的侍卫,路过花园时不慎亲眼目睹了帝喾大人咬死贴身宫女的画面,虽然已经发了毒誓绝不告诉其他人,但联想到这些年来宫中侍卫接连失踪,也知道自己不能幸免,才想要以死来保护家人。”
他这么一说唐小棠反而觉得更奇怪了:“帝喾他是人又不是野兽,怎么会把人咬死呢?如果他走火入魔狂性大发,你们又怎么能毫发无伤地逃出来?”
那年纪最小的士兵道:“陛下没有走火入魔,他很清醒,就因为他是清醒的,才更可怕。”
朱槿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清醒的?”
那士兵答道:“陛下看见我们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就把手里的尸体放开了,跟没事儿人似的吩咐我们把尸体处理了,也没有警告或者威胁我们不许说出去,要不是我们亲眼目睹他咬着宫女的脖子,根本不会相信人是他杀的。”
朱槿默默点了点头,唐小棠碰碰他胳膊:“老师你怎么看,帝喾大人到底是疯了,还是清醒的?”
“疯子有时候往往是最清醒的人,”朱槿淡定地回了一句,然后放下茶碗起身,“走,我们去见帝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