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沐浴在腥风血雨之中的武士,他几乎从来不曾这样失神。
可事实如此,当他注意到已然进入危险范围的气息,并警惕的拔出剑时,看到的却是笼在月光之中的女子。
意识到来者是秦婉,他于是收剑入鞘,眼帘低垂之间,睫羽掩藏了眸子里的情绪。
他刻意维持冷肃的声音道:“夜已深,小姐为何独自来到这偏僻之处。”
听到他这疏离的话语,原本缓步靠近的女子顿住了脚步,立在刚刚可以自朦胧的月光中看清彼此面容的距离处。
她微微欠身朝他行礼,语调亦是克己守礼的道来:“方才用膳的时候想到公子,不知公子是否也用了膳,出来又未见公子踪影,问那些人也不知,便随处寻找一二。”
听她娓娓道来,李云缓慢掀起眼睫,冷峻的眸光又逐渐变得柔和。
秦婉触上他的眸光,见她往自己的身后看去,便忙解释道:“我说只是想一个人在驿站里走走,所以他们没有跟来……”
说话间,李云向前踱了几步,来到她的近前。
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秦婉瞬时间忘了后面的话,低头看着他的影慢慢笼住了她的。
他缓缓抬起手,触碰她散落在风中的一缕发,可也仅仅只是止于此,他便对她道:“夜已深,小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恩。”秦婉微微点头,看着铺撒在地上的月光,心里忽然有些落寞。
她再度朝他欠身行礼,以示作别,而后缓缓转过身去。
朝着那间屋子所在的方向行了两步,她却又忽然的回过身,看向仍立在夜幕中凝视着她的武士,踟蹰了片刻后,终是向他问道:“明日公子可会同我一道入宫?”
李云却只是恭敬的答道:“小人并非隶属于禁军,若无诏令,不得私自入宫。”
“如此……”秦婉有些失落的喃喃,再度与他作别,方才缓步朝着驿站中央行去。
回到房间内,她退下外衫,重新躺回到床榻上。
得知李云并不会和她一起去东宫,秦婉心中莫名有些滞涨。
在失去了父亲和姑姑之后,受到他一路的保护,她就像是在风雨中找到了一处可以躲避的屋檐,可如今这唯一的屋檐也不在了,她仿佛又被孤零零抛在这世上,心里十分的难过。
然而转念一想,她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个护送的任务。
如父亲所言,秦家的女儿注定要生存于宫苑中。
待入了东宫,她就要一心一意的辅佐太子,如此才能对得起父亲的期望。
至于李云,或许今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吧。
秦婉枕着月光胡思乱想着,那些纷繁的思绪纠缠,渐渐的也牵扯出倦意。
不知不觉间,她竟闭上双目,进入到睡梦之中。
由于整个驿站中都布满了东宫派来的亲卫,今夜秦婉放下心来,睡得也十分的沉,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看似宁静的夜里,也潜藏着危机。
那些禁卫的影还清晰的映在窗纱上,然而,却没有人发现一个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的漆黑身影正潜入到这间屋子里。
黑衣的杀手如鬼魅般现身,像是月光照不到的阴影,缓慢的移动至床榻边。
那床榻上的秦婉正在睡梦中,屋外值守的禁卫刚刚换过一班,还警惕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危机,可他们都对此毫无所觉。
杀气逐渐浮现,在一瞬间笼上她的睡颜。
那人做事十分谨慎,未免令她惊醒,连呼吸都隐藏得极佳。
他缓缓拔出利剑,月光流转在锋利的薄刃上,照亮了她的眉眼。
她似乎被梦魇纠缠,秀眉紧蹙,眼睫微颤,晶莹的泪花悬于眼角,可这并没有让冷血的杀手有所动容。
那鬼魅一样的人最终举起利剑,对准秦婉的胸口准备利落的刺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把剑却悄无声息的横在了杀手的喉间。
性命受到威胁,他不得不停下手中刺杀的动作,而后移动双眸去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比他还要讯疾而善于隐藏。
当他触上那弥漫杀气的冷峻目光,却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你敢违抗宫主的命令。”杀手用气声说着狠戾的话,可双手却控制不住的微颤。
李云微垂眼帘,睫羽半掩住冷峻的双眸,目光在床榻上躺着的女子面上停留了片刻,而又将剑锋逼近那杀手喉间两分。
冰冷到骨子里的声音传入杀手的耳中:“若现在不放下手里的剑,你就会立刻丧命于此。”
黑衣的杀手似乎携着不屈与他对峙,可也只是片刻之间,便在强烈的杀气中败下阵来。
杀手不甘的收剑入鞘,而后目光阴沉的看向他。
李云未曾与他对视,依然微垂眼帘,亦将横在那人喉间的剑移开。
那人得了自由,立刻便闪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待到那名杀手离开,李云才掀起睫羽,将眸光投向依然熟睡的女子。
他在床榻前停留了片刻,继而缓缓移近两步。
他的面容隐入阴影之中,可一双冷峻的眼眸却清晰可见。
那眸光有一瞬的闪烁,而后他抬起一只手,极缓慢的朝她伸去,似乎想要触碰她的面容。
然而就在那指尖快要触上她紧蹙秀眉的瞬间,纠缠在梦魇中的她却颤了颤,于是他的手就顿在了离她咫尺的地方,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寸。
此时的秦婉正深陷在虚构的险境之中,百般挣扎之后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却终究在紧要关头惊醒。
看到床前那一片清朗的月光,她才彻底从恍惚中拔脱出来。
待到呼吸渐渐平顺,她坐起身倚在床头,侧头凝视映照在窗上的那一轮明月。
回想起方才的梦境,她却仍然心有余悸。
这一次并非是不堪记忆的再现,梦里她身在危机重重的地方,有黑衣的杀手不断举刀向她杀来,她拼命的向前跑,却被脚下生出的荆棘绊倒。
幸而有他拼死相护,她才得以躲过数遭命悬一线的险情。
他握着她的手一路朝出口逃去,终于看到那光明之地时。
她抬头凝视他的双眸展露笑颜,就在这时,一只暗箭却不知从何处而来,在他闪身替她挡下时刺穿他的胸膛。
笑容凝结在她的脸上。
眼睁睁看着他朝血泊里倒下,可他却弯起唇角,原本冷峻的眸子里净是温柔的笑……
秦婉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梦中李云临死前的笑容,就像是魔障了一般。
为了让自己清醒些,她索性掀开被衾下床,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仰起头朝着月光走去,却不得不在窗前驻足,所以她抬起手朝窗纱上伸去,仿佛是在触摸月光。
透过那薄薄的窗纱,她可以清晰的看到,夜幕中的云在聚拢,渐渐将月光遮蔽。
这一夜,秦婉再未成眠,独自在窗边坐到天边泛白,门上传来的禁卫的敲门声,提醒她到了入宫的时辰。
她于是收拾好情绪跟随他们出了驿站。
正如李云所说,昨夜一别后,她便再未曾见到他,似乎已经先行离开了。
这并非是秦婉第一次入宫。
小的时候,姑母刚册封贵妃时,她亦曾以家眷的身份,奉旨入宫拜见。
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只是隐约记得宫中的亭台楼阁十分华美,御花园里的花无比娇媚,她很是喜欢,可碍于父亲进宫之前对她的叮嘱,却不得不谨小慎微,不敢表现出心中的惊叹。
如今再次跨越这道宫墙,却是轮到她重复与姑母相似的命运。
不知为何,此时她隔着轿撵看到的景象却与过往不同。
或许因为这是个阴天,天空之上也布满了云翳,那些瑰丽的宫殿和繁盛的花木都像是披上了灰暗之色,显得甚是压抑。
秦婉乘着轿辇,在迷宫一样的宫苑中行了许久,外面的喧嚣渐渐远去,这内苑之中安静极了。
她听见云层深处偶尔响起的闷雷,待到有零星的雨落下,那轿辇才停下。
周围的禁卫已换成一拨内侍,恭恭敬敬的迎了她至一处殿室中,并告诉她如今已身在东宫,这里是太子殿下为她准备的居所。
秦婉劳请内侍带去谢恩的话后便往那殿中行去。
宫殿内早已点上灯烛,有数名宫婢在门口相候,见到她便连忙迎上来施礼。
秦婉没有马上得到太子殿下的召见,而是被引至殿内沐浴更衣。
宫婢中为首的那个为她张罗着一切,并告诉她自己名唤玲珑。
秦婉见着她却又想起了小环,心下难免暗自哀婉唏嘘了一番,整个人都闷闷的,只由着她摆弄,也不想说话。
玲珑却是进退有度,整个沐浴的过程中,也不曾多问,只自顾自的同她说着这东宫之中服侍太子的姬妾都有哪些,又有些什么需得注意的规矩。
她说话的时候十分有条理,这却又与小环不同。
在府里的时候,秦婉和小环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能说上一整晚,两人倒不像是主仆,更像是姊妹。
折腾了许久才挨到沐浴结束,穿戴齐整的秦婉终于被领到东宫正殿去面见太子。
那是一处十分恢弘的大殿,门口遍布禁军侍卫。
她跟随内侍进入殿中,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西边的一处暖阁,
绕过暖阁门口的屏风,可见一袭轻纱锦帘垂在前方。
帘后是正位所在,依稀有两个身影并肩而坐,想必正是太子和太子妃。
那内侍示意秦婉在帘幕前等候,她才注意到太子似乎正在接见其他臣子。
“此番你劳苦功高,自当重重有赏,唯独可惜了那些人,原是要纳入亲兵之中的,如今却只剩下你一个。”太子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虽是惋惜的语调,但似乎心情不错。
“以性命效忠太子殿下乃是吾等分内之事。”接着响起的这个声音却令秦婉的心忽的被揪住。
那分明是冷峻到骨子里的声音,却让她禁不住抛却谨慎遵循的规矩,抬起低垂的眼眸,朝着那一层薄帘投去找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