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满怀心事的样子,坐在破旧大巴靠窗的位置,怔怔看着窗外。
她后座是一老一少,老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长得清秀漂亮的男孩沉静非常,眉头微皱。
申蓝虽被白虎救治过来,身体到底虚弱。车上颠簸已是不适,但无暇顾及,脑中纷繁。
秦天出现之前,她只是个纠缠情爱的小女人。莫名其妙与种种“非人”纠葛,身体里的“枷罗”和前世记忆告诉她,她生来是为灭天。她无可无不可,只为了超度两个婴灵,偿前生旧债,开始收集百鬼泣。殷天无由而来,无由而去。终于能和秦天终成眷属,却又卷入什么五族旧恨,甚至在这里面,她不知,自己究竟是灭天道者,还是天道的忠仆。
这一切,已不知是为了什么。
头越想越痛,抽丝剥茧,于自己而言,当下完成谢花凋的嘱托,而后完成百鬼泣最为要紧。至于什么五族,随他们去,真相如何都不打紧,只要一切过去,能和秦天继续平凡夫妻的日子就好。
倦极,申蓝歪头睡去。
谢花凋见到异人时,惊且喜,泪如泉涌。
异人阻止她询问,正色道:“我来见你是申蓝所求,你也不必问我是什么。我只是一时恻隐救了你,至于你父母,他们最后只说了两个字:救她。”
申蓝看了异人一眼,他这么说也是自然,虽不是全部,也算真相。
谢花凋泪中带笑:“我也猜到了……”
异人冷冷看她一眼:“以后你最好是忘了见过我,别让好奇心害死自己。”见谢花凋尤不死心的样子,又说:“我能救你,也能杀你。”
谢花凋一颤,不敢再看异人。转向申蓝,递过一张支票:“谢谢蓝姐了,我先走了。”
申蓝的精神这时才好了些,笑着送花凋出门。
白西陵看着异人正襟危坐,似笑非笑道:“这么小的身体,撑得住这种威严,不简单。”
异人有些不屑:“我答应申蓝的事做完了,正好你们都在,就跟我走一趟吧。”
申蓝已回大厅,秦天体贴地迎上,挽着她。
申蓝见白西陵不悦的神情,也感觉到众人间的防备,不能不开口:“异人对我们并无敌意,否则也不会放我安全回来。五族又聚首,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
练若雪神色凝重:“你是说,当年五族灭绝的真相?”
白西陵嗤笑道:“什么真相,知道不知道又怎么样?我觉得现在挺自在。”
申蓝看向晗之,晗之点头示意:“我什么都不懂,蓝姐你决定吧。”
白西陵撇了撇嘴:“随便。”
天色不早,顾及申蓝身体状况,众人决定休息一晚,一早再启程。
抱着秦天,听着他的心跳,申蓝深深呼吸:“好像离开了很久一样。”
秦天轻拍着她的背:“你太累了,好好休息。”
申蓝尤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
小守小卫被留下看家,一行人挤上晗之的小mini。秦天在副驾,申蓝后座。白西陵、练若雪、石异人、寅老都隐了身。
晗之埋怨道:“七个人,我的车完了。”
申蓝敲了下他脑袋:“也就你我和秦天是人身,怕什么。”挥了挥手里的支票:“先去入账,姐给你换辆车就是。”
白西陵忍不住笑道:“你果然是见钱不要命,刚从鬼门关过来,什么都忘了。”
智者早亲自在屋外等着众人,更加精瘦,眼睛却依旧清明。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秦天身上,半晌,颔首:“你终于来了。”
秦天点了点头。
申蓝想起秦天曾访智者,恍若昨日。
异人嘱咐寅老守在门外,六人跟着智者进了内室。
雕花铜炉中香烟袅袅,沉香覆盖着老旧的霉味。
智者请六人围桌而坐,只看着秦天:“我还欠你一个问题。”
秦天看了眼申蓝,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五族旧事。”
智者深叹一声:“始终要来的。”
智者打开铜炉雕刻精致的顶盖,两手食指呈人字,顶在眉间,低头闭目,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而后,双眼睁开,目有精光,口中鲜血一注喷入铜炉之中。
智者脸色发青,颤抖着盖上铜炉,目光从众人脸上闪过:“闭目。”
在座者已被老人的气势摄住,闭上了眼。
申蓝努力静下心思,在越来越浓郁的香气中,意识逐渐模糊。
醒来,头脑一片空白,仿佛一场无梦好眠。
练若雪的目光如剑,穿透她。
白西陵和晗之亦看着她,神情复杂。
唯有异人神色不变,面无表情。
智者已倒在地上,申蓝起身欲看望,练若雪已挥手将秦天一掌击倒,更往申蓝处来,掌风袭到,申蓝无防备,喉头一甜,已是一口鲜血上涌。
白西陵飞速挡在申蓝面前,急唤道:“带她走。”
晗之了然,拉起申蓝。
申蓝见秦天倒地,心急如焚,不肯就走。晗之用尽力气,拉住她:“蓝姐,快走。”
白西陵与练若雪已缠斗做一处。
异人方才起身,扶起秦天,望了申蓝一眼:“放心。”
申蓝不知这是何变故,只是莫名就信赖异人,松了力气,任由晗之带她跑出门去。
跑了一段,申蓝已腿软无力,晗之往来处张望,仍不放心,干脆背起申蓝,往山里深处去。
晗之原本不算强壮,申蓝在他背上,只听得他喘息沉重,颈后细细汗滴,眼睛有些酸楚,开口想问:“到底……”
晗之制止:“一会儿再说。”
申蓝指示下,两人终于到达西陵的山洞。
晗之放下申蓝,喘着粗气:“这里隐蔽,应该暂时没问题。”
申蓝焦急:“到底怎么了?雪姐为什么那么做?”
晗之惊异地看她:“你刚才闭眼时……看到了什么?”
申蓝摇头:“什么都没有。”
晗之唇角一抹苦笑:“她,应当和我看到的一样。”
申蓝咳了起来,眼前有些发黑,浑身没有力气:“快告诉我,看到什么?”
晗之转过脸,不再看着申蓝,低着头,看着地面,声音也低沉起来:“我们,只是看到了,当时。”
“那条金龙,盘旋在天空。带来,五族自灭的指令。五族皆不肯相信这是天的意旨,奋力反抗。我朱焕族精于炼丹制药,并没有太大自保的能力,怎敌得过枷罗的万灵尊,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者。
金龙幻化无数,自天空降下荆棘藤蔓,或刺穿我族人心脏,或勒住颈项,直到断气。我看到我的族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晗之眼泪静静落下,声音已哽咽。
申蓝亦觉愧疚:“对不起。可,这是天的意旨。长离说,完成任务后,我们枷罗一族也是遭到了灭族命运。”
晗之抬起头,目光恨毒,却大声笑起来:“哈哈,我们的刽子手竟然忘了自己所为!也是,狠毒到吸尽自己族人灵气的枷罗,岂会将他人性命放心上。”
申蓝一凛:“你说什么?”
晗之盯着申蓝,恨恨道:“既然你想不起,我告诉你。万灵尊不仅灭了四族,亦将本族族人吞噬殆尽。那金龙愈加庞大,对我们四族族长号令,如肯依附枷罗,尊枷罗为天,则留下四人性命。我们四人已痛极,联手反抗,幸而枷罗并未得到天玄矶,我们才得以四散活命。”
申蓝全身冰凉:“不可能!”
晗之走近,双手掐住申蓝的颈项:“我来动手,为了族人,我不得不动手。落在我手上,不会让你受太多苦。毕竟,你是他爱的人……”
申蓝已无力反抗,只觉得耳边嗡嗡,已听不清晰。脸上滚烫,双目胀痛,完全无法呼吸。最后的眼泪,流在脸颊,许多念头闪过。
秦天,他没事吧。
孩子们,等不到她了。
她曾经视若手足的朋友,再不会原谅她。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
再也来不及了……
极难过,慢慢的,再不痛,手脚轻飘,再没有感觉。
晗之许久才放开手,手拂过她的眼睑:“蓝姐,对不起,走好。”
申蓝再度有意识时,却在一个陌生的所在。
似乎是黑夜,四周黯淡。仰头,并没有星空,却是一片血红嵌在夜色里,如同暗夜里飘着鲜血的河流。
是条长街,各色店铺,敞着门,里面也是昏黄,迎来送往,沉默的热闹。
四周熙熙攘攘,人人行色匆匆。
申蓝打算拦住人问路,选了个看似慈祥些的老妇,正想开口,一侧一声哀嚎。
原来路边已突然大打出手,两个男人,打人者拳拳致命,被打者只抱着头,却并不见血。
路过的人目不斜视,仿佛这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列队整齐的四个白衣人从地底钻出一样出现,申蓝揉了揉眼,怀疑自己有了幻觉。
白衣人穿着一水立领及膝的白色长袍,合身紧凑,配着宽身的白裤,显得身材特别挺拔。脚下布鞋白得耀眼。甚至,连身高也几乎齐平,配着毫无表情扑克脸。
打人者转瞬便被制住,让最后一个白衣人扣着,神情痴呆。
白衣人从申蓝身边走过,打头的一个瞥见她,皱了下眉,示意后面三位押着人先走,脚步停驻下来。
“你刚来的?怎么就乱跑。”他长得一张尚算端整的路人脸,只眉心一颗痣能让人记住。
申蓝疑惑道:“这是哪里?”
那人面含讥诮:“又是个糊涂鬼。”
申蓝觉出此人态度轻慢,却并无恶意,耐住性子询问:“不好意思,还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眉心痣并不回答,只说:“来吧。”
申蓝还想再问,只觉得颈项一凉,如被扼住,呼吸无碍,却言语不得。一股劲力拖住她往前走,跟随在眉心痣身后。
一路亦是平和景象,诡异的死静。来往人群,神情肃然,喜悲无形。天色始终在日夜之间,暴雨将至一般,阴沉沉,空气稀薄,发闷。街边藤蔓肆意,墙角青苔蔓延,阴阴湿湿,让申蓝总觉得身上发痒。
眉心痣“引”着申蓝,径直往一高墙处去。
远望高处朱漆门半掩,地面两侧巨大的石兽形容可怖,似虎非虎;中间有青石台阶近百层,也是布满青苔。
申蓝倒吸口气,这样的台阶,岂不是摔死人?
眉心痣一转眼已在高处门边,皱眉命令:“还不上来?”
申蓝险些往后摔倒,原来颈项间的力道已经撤去。
也罢,目前怕是无甚选择。她大着胆拾级而上,脚下却并未觉得湿滑,一步步颇为轻松。
待到顶处,眉心痣神情有异,像是恭谨了些,打量了会儿,半是自语:“是何来历?”
申蓝往下看,方觉陡峭非常,好奇道:“看来很难走,怎么上来这么轻松?”
眉心痣沉默会儿,带了分谦和:“这是称命梯,一生功过计成斤数,罪则减,德则增。命轻者或三五步一跌落,受狴犴撕咬,往往历十数年方达殿内。命重者数十步一跌落,也需七八月。如此……尚未见过。”
申蓝抬头看朱漆大门,门楣之上,金光耀目。阎君殿三字,让她周身凉透。
死了么?就这样,完结了尘世纠缠,来受阎君审判?
原来,死亡不外如是,并没有那么可怕。
胡思乱想着,由眉心痣引领往殿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