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沁的影子见陶乌已不支倒地,顿了一顿飘身回到自己的肉身边,念动咒诀使元神归位。片刻之后,他伸手拈掉额上的符篆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陶乌身边,伸脚踢了踢他,琢磨着是一举斩杀了这只上古妖兽呢,还是借用符篆暂时将他封印了留着以后再用。
空沁站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先把陶乌给宰了,这种老妖怪,稍有不慎便能翻天覆地!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一枚银色符篆,念动咒诀轻抖手腕,符篆腾起一团冷冰冰的光华,光芒消失后,他的手里多了一把乌黑的天蓬尺,抬手便向陶乌头部抽了过去。“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道长何苦赶尽杀绝。”一把冷冰冰、毫无感情、却又异常干净的声音在空沁背后响起。
凭空响起的声音,让全神贯注的空沁阵脚一乱,不及细想便赶紧回转身来。他看到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眉目如画的白衣男子静静的站在自己身后不到三尺的地方。以空沁的道行,居然有人来在他身后极近的位置,却还不被他察觉,面前这个男子是人是妖还是仙?突然出现是要对付自己,还是要做个得利的渔人?自己刚刚与饕餮的对决他看到了多少?脑子里转过无数种设想,空沁已不自觉的将右手的天蓬尺横在胸前,左手捏了个阴雷法诀,狠狠的盯着面前这个平淡如水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着空沁戒备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跷,仿佛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来,周围的空气草木好象被这个年轻人的细微表情所感染,瞬间灵动润泽起来,一扫清明时节贯有的阴冷郁结,连天空好象都明亮了。便是空沁这等心冷如铁的人,原本紧锁的双眉这时也不由自主的舒展了些许。
“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蜕也,躯质之遁变也。”年轻人的声音柔缓清丽,朗声所言是《无上秘要》中的一段话,念完略做一停顿,又再开口,“如蝉留皮换骨,保气固形于岩洞,然后飞升成于真仙。道长以尸解之法修炼与妖又有何异?”
空沁很仔细的来回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浑身上下太过干净,甚至一丝烟火气都好象感觉不到,不论是人是妖,这样的情况都非常古怪。
看上去这个人也不像是为了找他麻烦而来的,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天蓬尺,自负的站直了身子,清清喉咙说道,“妖孽为害人间,自然是要斩尽杀绝的,嘿嘿。至于用什么方法斩杀,就不劳不相干的人挂怀了!”
年轻人似乎并没留意空沁的回答,垂眼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陶乌,复又抬眼盯住空沁,双眸已如幽潭般深邃,突兀的问了个问题“什么是道?”
那个乖张而出手狠辣的青年桀骜的昂首望着张天师,张天师语重心长的让他不要忘了道法天然;那个树下的小小孩童扭着头这么问张天师,张天师捻着长须说道法天然。过往十数年间,那些折损在空沁里中的妖魔鬼怪渐次闪过,骂他心狠手辣、咒他不得好死。
空沁没有意识到自己
已陷入那个年轻人的幽深双眸中,脸色变了几变,“什么。道。”他喃喃自问,过了好一阵,他突然挥起手中原本已经放下的天蓬尺,以风雷之势斩向面前这个人。
天蓬尺硬生生停在年轻人头前不到一寸的位置,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了。他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样的戾气、这样的偏执,面前的这个道士,已然是堕入魔道了。
空沁十多年来头一遭着了别人的道儿,实在是怒不可遏,催动内息往天蓬尺上倾注更加强横的力道。年轻人还是一副波澜不兴的神情悠闲的站着,就连拢在宽衣大袖中的手都没放下。
虽然他并未料到空沁可以从自己造出的幻象里挣脱出来,不过,这样也很有趣,不是吗?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心志如此坚定的修道者了,他忍不住想看看空沁的修为到了哪一步。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空沁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已经开始大颗大颗的滴落到地上。眼看奈何不了这个年轻人,他正欲撤开天蓬尺,而那天蓬尺就好象凭空生了根一样,让他险些脱手。
惊怒交加之下,不得不再次催动内息,想要把天蓬尺给拔回来。正在焦急的谋划着怎么夺尺,不想牢牢粘住天蓬尺的力量瞬间尽失,空沁来不及收住自己的内息,一夺之下,天蓬尺顺势重重的砸在他自己的心口。
他的身子就像是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一口鲜血喷出,在半空结出一簇血雾。空沁好容易调匀内息,虽还能站起来,但整个人感觉好象踩在雪花上。咬牙勉强走回到年轻人的面前,伸手抹掉嘴角边残留的血迹,阴鸷的问那年轻人,“你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道长好大的火气,我无非是个过路人而已。”年轻人好象并未看到空沁刀剑一般的眼光,依旧是悠然恬淡的姿容、不紧不慢的语调,“我就是好奇,虽说驱邪除魔是天师门下的本分,可道长你早已不是天师府的人了,那些被你打到魂飞魄散的妖物又与你有什么夙世未了的仇怨?”
“无仇无怨!”空沁倒是回答得很干脆,“人妖殊途,只怪他们自己要到这人世间来。”“俗话说入土为安,今日道长以他人尸首,做尸解之法的依附,这等手段可不像正道所为。”年轻人的语气有点可惜,空沁居然可以从《无上秘要》里尸解仙那只字片语的含糊记录里琢磨出这样的咒法,实在是个聪明人。可若不是机缘巧合被自己遇上了,也许这只饕餮的命就至此为止了。
“人死如灯灭,尸首留与不留,都没区别!”在空沁看来,什么风俗、古训,统统都是废话。“道长就算不顾念天师府的名声,难道不怕天劫报应吗?”“今日莫谈明日事,人各有命,旁人就不需要记挂了。”
空沁说完便不再言语,咬破舌尖往天蓬尺上喷了一口血,再捏出一个招星诀,墨黑尺上所篆刻的日月星辰渐渐浮出,绕尺而动,一派流光瑞霭。
但他却未想到那年轻人竟能后发而先至,就在他将要出招之际
,那人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终于伸了出来。还未等他看清手势变幻,自己握在手中的天蓬尺凭空消失,转瞬又出现在那人的双手之间。就像是另有一双无形的手,将黑尺耍弄翻转。
年轻人的双手修长均匀,润白如玉,那柄墨黑色天篷尺依然在他双手之间凭空翻转着,空沁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妖异惊悚。
这柄天篷尺是多年前张天师亲赐之物,他带着身边已二十多年,向来都不轻易使用。一来是没遇到太过凶猛的妖物,二来不管他如何偏执也总记挂着张天师的养育授业之情,对他而言,与其说这天篷尺是驱魔的厉器,还不如说是童年记忆的载体,这尺早已与他的神识结为一体。
如今这个年轻人居然这么轻轻松松就从他手中将尺夺了去,还瞬间截断了他与法器之间的感应,如何能不让他胆寒。“怪可惜的。”年轻人突兀的叹了一句,空沁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原本旋绕在天篷尺上星相符篆迅速的消失,只余下一截光秃的尺身,还没等空沁发作,就连尺身也无声无息的化为粉末飘落在地上,一阵风吹过了无痕迹了。
“啊!”眼看着宝贝天篷尺化为乌有,空沁心痛不已,理不得这个年轻人展示出的强大力量,一声大吼随即跃起,瘦骨嶙峋的右手拼尽全力拍向他的头顶。
面对这几乎是要同归于尽的一掌,年轻人只是略略皱了皱眉头,一挥袖袍整个人就侧移了好几丈。只听得一声轰天巨响,他刚刚站立的地方被空沁一掌打出一个偌大的深坑来,激起的罡风扬起他的长发衣摆,依旧不愠不火的表情似极了三界五行之外的仙人。
空沁还震惊在自己凝结毕生功力的一掌居然落空的事实里,年轻人却没有给他喘气的机会。他的双手抬至胸前,结了一个日轮印,印中一点眩目的金光转瞬扩展开来。空沁下意识的闭上眼睛避开仿佛要将他击穿的光华,无形的压力从他的头顶罩下来。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他原本站得笔直的笛子,慢慢地佝偻下去,最终不得不单膝跪地、双手交错挡在头顶苦苦支撑。
那种九天盖顶的压迫感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曾经一路被追杀的困顿妖兽,无力抵抗、无力挣脱。
年轻人慢悠悠的走到他跟前,见过无数修道者的他也不得不承认空沁虽然偏执,但一身本事实在不容小觑。说起来,自己也算是跟天师府有些渊源,虽然这一代的天师未与他谋过面,但也看得出他花在空沁身上的心血,如果就这样废了空沁好象有点太过草率。
他负手侧身,看着被那轮金光笼罩着的、五官已经扭曲的空沁,像是看着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物件。直到空沁的眼耳口鼻和双手的皮肤都渗出血来,他才伸出右手优雅的划过光轮,金色的光芒似乎瞬间被纳入了他宽大的衣袖,无影无踪了。骤然脱离压迫的空沁顿时一阵虚脱,就地倒了下去,喉咙间咕噜了几声,却无法说出话来。
(本章完)